《道缘千年》 第一章 三世情缘 就木,在字典里的意思指:死亡。 就木偏偏不会老,更不会死。他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去往何方。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孤独的活在世上,那时候他只是一缕虚弱的残魂,风一吹就散了,蛰伏在某个阴暗平静的角落里,有力便起,无力便躺,经过了几千年,终修得肉身。那是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世界,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极了,于是火急火燎的掸落身上的泥土残叶,赤着膀子,光着屁股,迫不及待的走入了这片红尘。 他并不是妖精,没有什么所谓的法力。也不知过了几个百年,几个千年,才稀里糊涂的形成了一身血肉,他和凡人一样,饿了要吃,渴了要喝,冷了要穿,乏了要睡,所以在大部分岁月里就木都在为生计奔波。 隋唐时期大兴科举,那时候的年轻人就像不要命一样没日没夜的摇头读书,田也荒了,地也干了,还在读书。就木也读书,熬的人快瘦成了皮包骨,终于让他中了个状元。这下好了,当上了大官,吃穿不愁,日子过得红火起来。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十分满意,最满意的是师爷托人为他说了一门亲事。那户人家姓李,本是长安城里的显贵,因有拥护前朝之嫌,李家老爷遭了迫害,吃了官司,在狱中自缢了。李家夫人连夜收拾些细软,带着幼女恒儿,一路奔波,下了江南。现在也算在这座小镇上过好了,置办了宅子,买了丫鬟仆人,恒儿也长成十六七的大姑娘。就木不通男女之事,一见恒儿便喜欢上了,她的眉毛很淡,柳叶似的落在额前,仿佛一轮朦胧的弦月。恒儿也喜欢他,觉得他白白净净生得好看,又会读书,有学问。洞房那晚,恒儿问就木:“相公,你会一直陪着我,对我好吗?” 就木点头,这是他活了这些年来,第一次给女人承诺。 他并没有食言,恒儿老死出殡的时候,就木依旧陪着她,穿一身白衣,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头,哭的比谁都伤心。事情瞒不住了,在这十几二十年里,就木虽终日待在家中,鲜有出门,可小镇上还是慢慢有了风言风语。郎君三十,姑娘十七,自然是天作之合。郎君三十,姑娘七十,就难免生出妖邪之说。一时间小镇上人心惶惶,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妖精,好吸人精气。有人说他是鬼魅,擅夺人魂魄。不管怎么说,反正都不认为他是个人。家中仆从小婢心里犯了嘀咕,惜命的纷纷逃去无踪,有几个不要命的竟想趁夜一把火烧死他。 就木心知待不下去,收拾些衣物,躲上了山,拜在一张姓天师门下,做了道士。起初那几年,还会想起恒儿,忆起时不禁泪落满面。时间长了,道行渐深,终日道袍加身,浅诵经文,脑也清了,心也静了,对男男女女,生生死死的事情也就看得淡了。待得下山之时,红尘又过去百年,一问才知道皇帝不知死了几个,朝代也更替了两代,已到了明朝洪武年间。 连年征战,民不聊生,一个朝代的兴衰崛起也不知到底要见多少血,死多少人。死的人多了,妖魔鬼怪的邪说自不会少,道士倒成了一门讨喜的营生。今日张三请去看个家宅风水,明日李四请去驱个鬼魅邪祟,就木很庆幸自己不会被饿死。他原以为不管和尚还是道士,只不过是一群欺神骗鬼的杂毛罢了,没想到自己在山上学了这几百年的本事,当真降得住妖魔鬼怪。后来才知道,曾住了几百年的山原来有名字,叫龙虎山,收他入门的张天师祖上就是道士,名道陵,在当时好像还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汉武帝见了都对他客客气气。张道陵晚年,定居龙虎山,创立了“正一道教”。 时间又过了几百年,就木每日算算卦,看看相,驱驱邪,保保家宅,就算胡说一通,也足够丰衣足食。在那段年月里,就木遇上了一个对他来说十分不平凡的女人。她唤作小玉,与恒儿生得有几分相似,多些妩媚,就木很爱她,甚至比爱恒儿还多一些,没过多久他们便成了亲,小玉说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好像知道自己这辈子嫁定了他似的。就木的秘密瞒得住一时,却瞒不住一世,安生甜蜜的日子过了二十年,小玉心中生了疑窦,一个不老不死的相公足以令这个朴实贤惠的女人脊背发凉。不得已之下,就木只能借口离开,继续做他的游方道士去。临行前,小玉依在门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落泪。就木的心很软,此刻却不得不做个绝情人,他告诉小玉:“不要伤心,不要难过,我们有三世情缘,一定还能见面。” 小玉问他:“上一世的我叫是名字。” 就木回答:“恒儿,你叫恒儿,是我的娘子。” 小玉又问:“恒儿生的美不美?” 就木笑着回答:“恒儿和你一样,美,美极了。” 小玉不说话,开始哭,没有声音,只有泪。 就木问她为什么不问问下一世的事情,小玉摇了摇头,说道:“我要你下一世遇到我的时候再告诉我。” 就木终于还是走了,一走就是三十年,直到小玉入土为安,他才回来。坐在墓碑前三天三夜,不愿离去,末了落了几滴泪,带走了坟头的一捧土。 之后那几年里,也不知道关外的满族人发了什么疯,不要命似的从北方一路打过来,杀了不少人。最后,崇祯皇帝没了法子,只得丢下江山,撇下美人,找了棵歪脖子树上吊了。至此,明朝灭亡,清朝崛起。 就木对于朝代的更替并没有任何看法,即使有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不喜欢清朝,简直有点厌恶。满族人多为西海女真后裔,从小在马背上长大,扬鞭跨刀,放马牧羊,性情刚烈。身上杀气重,阳气足,脾气烈,只相信刀剑枪炮,不信那些和尚道士嘴里的歪门邪说。民风尚且彪悍如此,国家亦然,道士算是断了营生,没了活路。就木的日子过不下去了,开始了什么都干的生活,他走过镖,跑过船,做过清廷的带刀侍卫,伺候过满嘴鸟语的红毛洋鬼子,就差没净身去做太监了。最后,稀里糊涂的山上落了草,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营生。就木心软,就算杀人放火不犯法,也下不去这个手,在那段光景里,他无非是跟在山大王后头,拿着刀,举着旗,胡乱吆喝几声,换几口酒肉吃食罢了。 直到清朝翻了船,民国掌了权,蒋委员长的军队开上山来,端了贼窝,就木的山贼生涯才宣告结束。一众草寇都被收了编,他也摇身一变,当了兵。在就木眼里,当匪当兵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无非是换身皮,换杆枪,腰里多了几颗手榴弹,还是要拼上性命去换口饭吃。打仗靠的是人,人靠的是身子,要是有一副打不死的身子,再加打下几场胜仗,在那段岁月里是很容易混出头来的。几年下来,就木混得不错,升了上校,当了军长,手底下管三万人的部队。后来,有一支自称共产主义的队伍想拉拢他,要他反老蒋的水,就木没干,拒绝的理由很荒唐:“树皮草根我吃不惯。” 后来,听说那支连杂合面馍馍都吃不起的队伍,居然赶走了小日本,还捅了老蒋的心窝子。直到登上那艘远赴一个叫台湾的小岛的客轮,就木都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他最不明白的是,那个原本年年都要向朝廷进贡的小小扶桑国,怎么就能让咱们差点阴沟子里翻了船。他觉得自己这些年好像白活了,可能是因为活了太久的缘故,在台湾的那几年,就木颓了,终日以烟酒度日,靠着退伍军官那点俸禄浑浑噩噩的过,苟延残喘的活,废到不至于,不过也差不多。他原本三十岁的模样,稳重洒脱,生得白净,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嘴唇薄合,算不得丰神俊朗,也称得上是美男子。现在皮肤变得黝黝的黑,眼睛里总是弥漫着一抹浓雾化不开的忧郁,蓄起了唏嘘的胡渣,整天邋邋遢遢,要活不成,要死不能的样子。 一个人活腻歪的时候,总会想起以前,想起自己的根。那天夜里,趁着星月全无,就木提溜着皮箱,做贼似的逃离了退伍军人大院,径自买了张最早的船票,回大陆去了。此时正值敏感时期,他不明政况,一心只想做回道士,过以前的日子。刚寻了处道观安生,置办好行头,一群高喊着“破四旧、立四新”口号的红卫兵和激进青年就把他抓了去,黑漆嘛唔的关了几天之后,拖出来接受人民一通批斗,下放到西北边陲农村,劳动改造去了。 且不说就木点正点背了,至少他觉得挺好,不叫苦,不喊冤,每天第一个下地,天擦黑还不愿回来,劳动积极性比谁都高。他觉得这种日子挺好,比浑噩度日强得多。有事做就有了盼头,让他感觉到自己还真切的活着,活得下去。 就是在那段时期,就木结识了此生唯一的挚友。 第二章 叶德财 叶德财的一生大起大落,富有传奇色彩。 叶家的祖上是清朝时扬州两大盐商之一。清朝灭亡之后,叶家遭了难,失了生计,举家迁徙,落户河南。叶德财的母亲生下他便死了,父亲认为此子必定克父克母,从出生开始便没有再看过第二眼,支使奶娘养到五岁,狠下心来送上了嵩山之巅,少林古刹。在叶德财的记忆中,童年的光景就是每日早晚两课,吃斋练武。等待艺成下山,已过去二十载岁月,山下之后才知道世道变了,日本人打了过来,河南沦陷,叶家大宅也被日本人占了去做指挥部。据说,他的父亲因为拼死反抗,被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日本军官一刀削下了半个脑袋。叶德财一听,那还得了?当即决定蛰伏下来,花了五天时间摸清了日本人的底细,趁着天擦黑摸进军营,当时那名日本军官正和一白瘦姑娘滚在床上办大事,但觉胸口一凉,就被刀子捅了心窝。白瘦姑娘惊了魂儿,叫似杀猪,军营顿时炸了锅。和尚饭不是白吃的,吃了二十年也吃出了一身本事,他鱼也似的穿过日军封锁线,脚下一跃一瞪,翻过墙头跑没了影。 小日本贴了满城的告示拿他,河南是待不下去了。在这乱世当中,人人都没有一口饱饭吃,和尚那一套也不好使。叶德财索性脱下僧袍,还了俗,一路向东走,渴了喝山泉,饿了啃树皮,等到人瘦成了皮包骨,头上长出了睫毛长短的头发,竟糊里糊涂的到了上海。和尚的日子单调清苦,叶德财哪里见过这般花花世界,心里开出了花儿。他寻了份码头扛大包的营生,靠着本事打出了一片天,从小赤佬混成了模子(大哥),手底下最多的时候有三百弟兄,在上海滩也算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气性高了心也狠了,把和尚那套阿弥陀佛抛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随着战争辗转流离,失了势,散了兄弟,又被打回原形,成了孤家寡人。新中国成立之后,拳脚已经不好使了,叶德财寻思着走祖宗的老路,在浙闽一代贩起了私盐。最后,落了个“投机倒把”的罪名,叶德财被送到劳改营的那一年,正好是四十岁。 当惯了大哥,连吃饭都有姨太太喂,再让他去干这些粗重的活,叶德财心里一百个不情愿。每日随着队伍一起开工,装模作样的在地里胡乱扒拉几下,瞧着监工的红卫兵打盹疏忽,就一溜烟躲到墙脚树荫下,偷懒乘凉。那时候,他和就木同属于一个队伍,却互不认识。叶德财每次偷懒怠工的时候,就看见就木挥着爬犁,顶着太阳,干的起劲。他不由得觉得好笑,心想这人莫不是哈儿(傻子)。有一次,叶德财啃着从老乡地里摸来的老玉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就木一刻钟,二流子似的摸着脑袋,问道:“恁弄啥嘞?真把自己当牛嘞?” 就木不去理他,自顾自做活。叶德财吃了瘪,气性就上来了,“哎呦”一声,道:“俺在和你说话,恁是聋子?”他做惯了盲流子,说起话来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都带着挑衅。只见就木还是不为所动,随即在他肩头一推,不料就木仿佛落地生了根,动也不动,自己反而站也不住,退出两步。叶德财吃了亏,更是不肯,抡起袖子露出两条壮实有力的胳膊,喝道:“看不出来,恁也是个练家子,好胆和俺比划比划!” 周围的人见状,心知要出事,立刻叫来了红卫兵。待得红卫兵一吹哨,这件事情才算完。叶德财吃过红卫兵的亏,不敢造次,收起火气,冲着就木鞋面上吐了口唾沫,懒洋洋的走了开去。就木也不生气,随手拾起块石头,擦去唾沫,抬眼望着叶德财的背影。方才一对眼,他发现叶德财的眉心隐约聚拢着一股黑气,近日必遭灾祸。他本想提醒一二,但见叶德财如此态度就改了主意,心想让这盲流子吃吃苦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劳改营的生活百无聊赖,叶德财觉得再这样下去身上就要长草了。他想念在上海滩的生活,红灯绿酒,纸醉金迷,好不逍遥。又想起自己那几个骚姨太太,皮肤比缎子还要滑,嫩的都能掐出水来,一想起那种滋味,口水不由得流了一地。那时候,劳改营男女分队,每天早上一起下地,却不住在一起。叶德财有日子没碰女人了,实在憋的难受,每日光是看着那些娘们撅着屁股扭着腰的模样,喉头就发干。那一天,女队新来个娘们,据说家里是一方地主,被红卫兵抄了家判了罪,才来了劳改营。她生的水灵讨巧,乌黑的大长头发盘在脑后梳成个髻,瓜子脸,流水肩,杨柳腰,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晃着臀,正是女人最有味道的年纪。叶德财看得直了眼,一打听才知道她姓王,丈夫死的早,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叶德财打起了王寡妇的主意,心想骚娘们浪蹄子十个有九个是寡妇,我壮的跟头牛似的,正好松松她这块久干成旱的地。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心里过瘾,当时时局紧张,每个劳改犯都削减脑袋想着怎样好好表现,争取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莫说作奸犯科,就连响屁也不敢放一个。要是有人敢在劳改营里不安分,简直和自杀没有什么两样。 叶德财不想自杀,只想上寡妇的床。女人这念想不想还好,一想就像决堤的江河,怎么堵都堵不上。那些天,叶德财就像着了魔似的,得空就往女队跑,蹲在个阴测测的角落里,看着王寡妇深一锄头浅一锄头的干活。王寡妇在家大小算个夫人,起居饮食都有下人伺候着,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哪受得了这份罪,扒两锄头就要直直小腰,擦去额上香汗,细细的喘着气,饱满圆润的胸脯随着气息诱惑起伏。叶德财心想这小娘们虽长得比不上我的姨太太好看,胜在小模样招人疼爱,要是能让我好好的疼爱疼爱,那该多美。他的魂被勾了去,满脑子都是王寡妇的倩影,恨不得立马冲下去,脱下裤子把她就地办了。 三伏天最是熬人,叶德财心里的煎熬比日头还烈。这天,天刚擦黑,营里鸣了锣,大家收了锄头爬犁,掸去衣服上的尘土,纷纷回营准备吃饭。王寡妇跟在队伍的最后头,左瞄瞄右看看,脚步越来越慢,趁着红卫兵转身的功夫,一溜烟儿跑进了边上的林子。叶德财心里犯了嘀咕,连饭都顾不上吃,就悄悄跟了上去。劳改营沿江而建,三面环山,耕种的农田和奔流的江水之间隔着一片柳树林。王寡妇进了林子,做贼似的看了看,像是终于放了心,背着颗柳树,脱下裤子放起了水。叶德财就在不远处猫着,心想小娘们害臊,撒个尿还这要背人。从柳叶斑驳的缝隙之间看过去,只见王寡妇露着半拉腚子,雪白滚圆,直看得叶德财喉咙冒起了火,他把心一横,跐溜一下就窜了出去。 王寡妇读过书,知书识礼,不愿当着人面解手,这泡尿一憋就是一天。现在只觉说不出的舒坦,缓缓站起身来,刚想提溜裤子,眼前忽然就是一暗。待得她回过神来之时,手腕已被一双粗壮的大手牢牢按住,一张涨得通红的男人脸近在咫尺。她惊的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你,你要干什么?” 叶德财第一次近距离看王寡妇,只觉她身上香得很,脖子香肩连成一条软柔线条,撩的人直想啃一口。他的下面支起了帐篷,就连眼睛也通红着充了血。他用一手握住王寡妇两只纤细腕子,另一手按上了她的胸脯,狠捏一把:“妮儿,你可让俺想的好苦!” 王寡妇看出了叶德财的意图,吓破了胆,刚想开口叫唤,就被一只大手捂了个严严实实。叶德财堕了色道,发了疯似的用牙齿咬下她胸前一片薄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恁还想叫?叫破喉咙还能叫出个球来?俺今天就把你个小寡妇办踏实了,让你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 王寡妇有苦说不出,她一个身上没劲的女人又如何能拧得过膀大腰圆的叶德财。眼看上衣被脱扒了个精光,露出白嫩的身子,心中又怕又怒又惧,发了狠劲,居然硬生生的挣出一臂,情急之下也容不得多想,脑子一热冲着叶德财的脸就是一巴掌。 叶德财吃痛,眼中露了凶光,喝叱一把将王寡妇推了出去,火急火燎的脱了衣服裤子,甩着早已一飞冲天的大鸟,骂骂咧咧的又扑了上去。方才这一推,力量很大,王寡妇脚下吃力不住,直撞上身后柳树才停了下来,但觉胸口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竟是一段梢头从心窝子里捅了出来,血箭也似的标了出来。 雪白的身子,鲜红的血。 第三章 癔症 见了红,叶德财的心思凉了一半,脸上就像被泼了一盆凉水。王寡妇握着梢头,满手鲜血,煞白的脸上已渐渐少了活气,瞪圆了眼睛死死的盯着叶德财,瞳孔剧烈的收缩,眼珠凸出来几乎要跳出眼窝子。一张小嘴微张,从喉头发出“嘎嘎”的声音,有口难言,有苦难吐,嘶哑着叫唤了一阵就咽了气。 叶德财惊的脊背发凉,赤着光溜溜的身子木立原地,五官像是被冻住,表情僵成一片冰湖。半晌,他颤抖着用手拍了拍王寡妇的脸颊,指尖传来一阵冰凉,没了活人温度,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他妈叫什么事情,我就图一乐,也没想弄死你。 叶德财不是没杀过人,二十五岁就捅了日本军官,在上海滩争地盘的时候,折在他手里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的脑浆子都被斧头砍崩出来,死状比王寡妇惨的多了去了。可是,这样赤条条的被个没合眼的死人盯着看倒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王寡妇的瞳仁涣散,早就没了神光,叶德财却觉得心里直发毛。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感觉,抬手合上了王寡妇的眼,没等手落下去,眼皮突然又睁,右眼竟骨碌碌的滚落下来,只剩下一个漆黑空洞的眼窝子。 叶德财吓得起了一身鸡皮,赶紧穿戴好衣物想着开溜,走到半道上心想不妥,万一尸体给人家瞧见了可就坏了事儿,当即折回去,心想这事儿不来个毁尸灭迹怕是了不了。一模兜里却没有洋火,环顾四周更是连半点火源都找不到。叶德财犯了难,正寻思着把尸体投了江,来个一了百了,不远处忽然亮起两簇火光,伴随着间起间歇的刺耳哨声,随着骤起的夜风传得很远。红卫兵点过卯后,发现少了人,正支着火把鸣起哨音,四处寻找。叶德财心中发了急,随即将尸体从木梢上拔了出来,血已凝固,倒一滴不溅。情急之下,他只能把尸体平放在柳树下,用落叶盖个严实,定了定神,循着火光走去。 红卫兵问他干什么去了,叶德财倒也不慌不忙,说自己突然闹了肚子,怕熏得其他人吃不下饭,就找了个没人的地儿解决。反正人没跑,红卫兵也不深究,回了劳改营。回去的路上叶德财一言不发,这种事情解释一遍就够了,话多了反而显假。另一方面,王寡妇临死前呲目欲裂的模样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头上渗出冷汗也浑然不知,就觉得今夜的风凉得有些刺骨。快到营门的时候,只见眼前立着道消瘦黑影,叶德财一时看不清楚,直惊的“啊”了一声。待得走近一看,原来是就木正负了个手站在门口,冷冷的瞧着自己。按照叶德财以前的脾气这一吓肯定得吓出火来,没料想竟不发作,反觉心中一阵哇凉,低声说了句:“恁弄啥嘞?吓鬼嘞?” 就木笑了笑,说道:“你心里有鬼?” 叶德财低骂几句,实在没心情和就木争辩,躺在床上倒头便睡。就木站在月光下,闭了眼,仰起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血腥,夜风虽急却凝而不散。方才,叶德财经过的时候他就已闻到,这股血腥闻着新鲜,其中没有半点尸腐之气。心想这人莫不是逮着了什么野味,改善了一顿?就木盘腿坐下,静下心来感受着月光的律动,风的跳脱,自然的静谧。劳改犯睡觉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大帘窝棚,铺上张劣质的长草席,一水光溜溜的大男人就这样挤着睡成一排。腋臭味,汗脚味,臭成一团。磨牙声,响屁声,响成一片。就木做了几百年道士,喜欢清静更有些洁癖,不愿和这些人吃住在一起,宁愿每天靠着窝棚柱子打坐入定。红卫兵见他老实,也没多管。 叶德财失了眠,一闭眼全是王寡妇瞪圆眼睛盯着自己的模样。午夜时分,恍惚间忽然听到旷野上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哭声断断续续,伤心极了,仔细一听竟和王寡妇的声音有些相似,不免生出些寒意,用枕头捂住了耳朵。最奇怪的是,这哭声好像只有叶德财听得见,别人都睡得正香。哭声却越来越响,越哭越刺耳,就像千百只毒虫同时钻进耳里,噬咬着耳膜。最后,哭声竟变成了一声声凄惨无比的尖叫,叶德财失了神,当即从席上跳了起来,声嘶力竭的高呼道:“有鬼!有鬼!” 一众劳改犯立时惊醒,只见叶德财发了疯似的乱喊乱叫,拽起人来便说有鬼。当时,正是倡导“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时期,哪里容得下这种言论?众人怕他大喊大叫惊动了红卫兵,吃枪子,纷纷上前生拖硬拽的劝阻。谁知叶德财发了狠,只要有人碰到他的身体,拳脚便恶狠狠的招呼上来。叶德财自幼习武,劲道出奇大,那些多是吃了冤枉才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劳改犯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三拳两脚之下,人仰马翻倒了一片。此时,一道消瘦人影飞也似的掠了过来,就木掠过人群,沾地即起,扣住叶德财左肩。一扣之下,叶德财怪叫一声,臂膀抡圆,肩头竟生出一股力道。就木被震的骨节直麻,心想这哪里还是人的力道,实在蹊跷。他蝴步一旋,到了叶德财面前,只见叶德财双目竟泛着点点惨绿色的光,眉心黑气赫然冲上了印堂。就木的心沉了下去,反手扼住叶德财颈部大动脉,断他气力,另一手两指捏决,一通乱画,口中默念有词,随即敕令一声,点住叶德财眉心。 叶德财但觉眼前一黑,知觉全无,身体重重的瘫了下去。就木看他印堂黑气不散,怕是已害了血光之灾。随即嘱咐众人,今夜之事切莫对人言,叶德财只是害了癔症,梦游罢了,并无大碍。众人当即舒出一口气,被打了的也只能自认倒霉,纷纷睡去。这一夜,就算这么过去了。 待得天际放亮,红卫兵就来喊早,众人皆提着锄头,扛着爬犁下地去了。叶德财一觉醒来,竟把昨夜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觉全身酸痛,提不起精神。他正准备找个地方打盹,就木忽然从后面抄了出来,把他拉到一旁,正色问道:“昨天你做过什么?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叶德财心里本就有鬼,经就木这一问,更是犯了嘀咕,心想难道他知道什么不成?思量半晌,才缓缓道:“奇怪个球,俺看你最奇怪!” 就木不再逼问,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他仔细的观察了叶德财印堂之上的黑气,发现比昨夜更浓。 这一天,叶德财没有半点心思干活,满脑子都在想着王寡妇的事儿。他寻思让就这样让尸体晾着也不是个事儿,等到臭了出来,难免会东窗事发。而且,听说女队那边认为王寡妇是逃跑的,已经炸了锅,正向上面打报告。万一上面为了贯彻政治思想,严肃处理这件事,派下部队来搜山,那屁大点地儿的柳树林,还不半天就露了馅儿?他越想越后怕,此时正好鸣了晚锣,天色暗了下来,人也散了,他绕着田边准备再进柳树林把王寡妇的尸体处理掉。 当视野里只能看到红卫兵回营的背影时,叶德财便向柳树林走去,走出不过两步,只见就木不知道什么时候横在了身前。做这种事情最怕撞见人,他心里发虚,颤颤巍巍道:“恁干啥嘞?” 就木笑笑看着他不说话,忽然朗声高呼道:“快来人啊,有人要逃跑!” 叶德财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揪住就木领子,虎吼道:“喊个啥?我要逃跑就是龟孙!” 就木也不反抗,把手垂在腰间,作势惊恐,喊的更响:“哎呀,这个人不但要逃跑,还要打人啊,有没有人来管一管呀!” 空旷的田野上立时响起一阵尖锐的哨声,一名红卫兵闻讯而来,手里的小米加步枪已压上了子弹。眼见叶德财和就木推推搡搡的模样,立时板起脸来,把枪端在身前,喝叱道:“哪个要逃跑?” 就木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忽然就是一坐,指着叶德财道:“报告,就是他。” 叶德财恨得牙痒痒,要不是有红卫兵在,一定把就木揍的连他亲生爹妈都不认得。不过,他却不知道他打不过就木,就木也没有爹妈。 红卫兵端着枪杆子指着叶德财的脑袋,喝道:“松手!” 叶德财怔怔的松开了手,转过身来,赔着笑脸,道:“长官,误会误会。” 红卫兵拿枪尖往他太阳穴上一戳,道:“什么长官?叫同志!” 叶德财攥紧了拳头,心想你小子要不是红卫兵,老子一定用枪把你打成筛子。无奈,毕竟枪在人家手上,他不好发作,只能赔笑道:“是是,同志。误会,都是误会。” 叶德财天南地北的解释了一通,红卫兵起初不信,认定他一定想要逃走。就木倒也不反驳,顺着叶德财的话往下说,反倒为他说了几句好话。末了,红卫兵说他们影响了同志之间的团结,罚了不准吃晚饭,这件事情就算这么了了,叶德财却暗暗记恨上了就木。 第四章 怨气 夏季昼长夜短,入了夜天却黑的发亮,云后面仿佛藏着一双看不见了眼睛。那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劳改犯白天做活累个半死,天一黑只能俩眼一闭,睡觉。 当天夜里,叶德财正准备睡觉,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掐着嗓子道:“兄弟,今天可别再犯病了,昨天折腾的我一宿都没睡好。” 叶德财瞟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咒骂道:“犯个球病,你才有病。”随即大喇喇往床上一躺,不再理会。起初,叶德财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全是王寡妇渗人的模样,折腾了半宿,直至一阵睡意袭来,才迷迷糊糊没了知觉。他一睡着,怪事就发生了。 窝棚里鼾声响作一片,叶德财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径自下了地,向外走去。就木依在门外柱子上打坐,他本就防着今夜再有变故,没有睡死。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过,立时睁了眼。只见,叶德财拖着锄头,怔怔的从他身边走过,他的步伐缓而慢,一步一顿,每一步的间隔完全一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睁着一双豹环目却是空洞无神,瞳仁中泛着一点惨绿,眼下出现了一抹淡淡的黑气。 就木见状并没有立时阻止,他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祟,随即悄莫声息的跟了上去。月光下,叶德财原本黝黑的皮肤全无血色,苍白如纸,看上去和死人没两样。他拖着锄头下了地,这边看看,那边踩踩,这短短的一段路竟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忽然,叶德财躬下身去,抡起锄头开始在地上翻扒。就木看他这副死活不是的模样,分明是中了邪。可这邪又是从何而来,附在叶德财身上,意欲何为?叶德财挖掘的速度很快,却不见他喘过一口大气,不多时地上已挖出个浅坑。就木缓步接近,伸出手指放在嘴里咬破,用鲜血在眼皮上画个符号,一通默念,敕令一声,开!闭眼即睁,一双黑眸赫然泛起了金光。就木借着金眸望去,只见叶德财印堂黑气之中隐约蛰伏着一团惨绿色的怨气,这怨气虽然羸弱,却极阴极寒,居然能控制住阳气深重的叶德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如此阴寒的怨气,一时有了兴致,想看看这怨气能兴起多大的风浪。 过去将近两个小时,地平线上已看不见叶德财的身影。锄头崩了口,地上也被挖出了一个大坑,叶德财扔下锄头,竟直直的躺了进去。可能是觉得坑小了,又抄起锄头挖了一阵,这才躺平,没了动静。叶德财僵直的伸出双手,扒拉起坑洞旁的黄土,就往自己身上盖。他的指甲盖里逐渐渗出鲜血,脖子以下皆被黄土盖了个严实,眼看在有几捧土他就当真把自己活埋了。就木电射而出,抄起叶德财面上黄土,两指夹他鼻尖。他印堂怨气但见就木到来本欲滑出鼻孔逃走,却被封了退路,直闪出点点寒光。 就木冷哼一声,眼中金芒大盛,随即咬破手指,隔空画出一道血符,敕令一声,打入叶德财眉心。怨气被血符所封,明灭闪动,似在挣扎,忽然发出一声凄厉哭泣,血符立时溃散。就木一惊,没料想竟镇这怨气不住,刚要再施法咒,那怨气吃了亏,知道了就木的厉害,哭声骤起,镇的耳膜刺痛。就木被这哭声扰的心神一乱,原本夹住叶德财鼻尖的手指不由得松动,怨气见了时机,涌溢出来,飘飘升腾而起,逃窜无踪。 就木望着怨气逃窜的方向,正是那江边柳树林,心中暗自思量,看起来这怨气是冲着叶德财而来,为的便是要他的命。怨气一散,叶德财悠悠转醒,一动之下荡起尘土漫天,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坑穴之中。他随即就看见正笑盈盈看着自己的就木,不由得气上心头,大喝道:“恁个龟孙弄啥嘞?” 就木蹲下身来,抄起块土石就往叶德财额头上扔:“你个龟孙,知不知道自己中邪了?” 叶德财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听不得这种歪门邪说,发力坐起,抖落一身黄土,指着就木的鼻子就骂:“邪你娘个球!俺看你个龟孙就是想谋财害命!” 就木收起法术,一双眸子又恢复了漆黑,眨巴两下,说道:“我若真想害你何必这么麻烦?再说了,我如何能把你这么个魁梧汉子拖到此地活埋?” 叶德财本欲再骂,转念一想已觉不对。他明明记得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睡觉,一转醒怎就到了这里?而且,就算是就木趁着自己熟睡搬到了这里,这一搬一挖必定会闹出很大动静,自己没理由一点感觉都没有。叶德财犯了嘀咕,抬头瞧瞧就木,又看看坑洞,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叶德财一看见就木笑盈盈的模样就来气,管他想不想得通,他就一股脑认定这件事一定是就木干的,骂骂咧咧的从坑洞里爬出来,抄起锄头便要打。 就木似乎料到叶德财要发难,眼见他才探出个头,就撒腿跑出去很远。只听得叶德财的声音从身后飘了过来:“俺打死你个龟孙儿!” 之后的几天里,就木每夜都机警的守在窝棚外,怨气虽然未现,怪事也没再发生,可叶德财印堂黑气依旧不散,这说明他的灾祸还未过去。叶德财也有心事,他担心王寡妇的尸体会重见天日,一直想找个机会再进柳树林毁尸灭迹。这一天,他正蹲在土丘上胡乱寻思,忽见不远处的树荫下一名红卫兵正冲着自己招手。 叶德财与此人熟识,唤作二虎,在十几个红卫兵里,就算和他关系混的最好。叶德财得了召唤,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二虎站在树荫下,脸色也是阴沉如雾。叶德财上来便递上一根香烟,问道:“虎哥,啥事儿?” 二虎也不伸手接烟,阴沉着脸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跟着,径自向着柳树林方向走去。叶德财发现二虎好像比平时高了一些,顺着身体看下去,只见他竟像个娘们似的踮着脚尖走路,不由得问道:“虎哥,恁脚咋啦了么?” 二虎没有答话,连头也不带转动一下,依旧惦着脚尖走在前头。叶德财见他脸色不好,此去又是通往柳树林的必经之路,心想莫不是二虎发现了王寡妇的尸体?他心里虽然一阵阵的发虚,却也不敢明言多问,只得不紧不慢的跟着。风吹动柳叶沙沙作响,听上去却像是啜泣。二人一个领着,一个跟着,已到了柳树林。二虎忽然怔停,木立原地。叶德财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跟着停步,始终和二虎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轻咳了几声,不由得问道:“虎哥,你把俺带到这个地方弄啥嘛?” 二虎缓缓转过身来,叶德财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双脚一软,瘫坐在地。只见,二虎脸上泛着铁青,哪里还有半点活人气,左眼瞪的滚圆,眼角裂开渗出血水,半个眼珠已到了眼皮外面,右眼皮耷拉下来,一片血肉模糊,眼窝深深的凹陷进去,却不见了眼珠子。他一步一步逼近叶德财,叶德财就一下一下挣扎着向后挪。 叶德财吓的声音都直了:“虎哥,你是人是鬼?” 二虎动了动嘴皮,竟开口说了话:“我本来是人,却让你变成了鬼!” 这哪里还是二虎的声音,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叶德财一口接着一口吞咽着唾沫,只觉这声音十分熟悉,不由得惊的失了声:“你是王寡妇?” 二虎发出“桀桀”冷笑,声音越来越尖,有如铁器摩擦过地面,令人不寒而栗:“叶德财,你好狠的心,却来欺负我这苦命的寡妇!” 叶德财哪里还有胆子接话,一翻身就想往回爬,可四肢却愣是瘫软如泥,力气全无。眼看二虎到了身前,他只得哀声讨饶:“姑奶奶,俺真不是有心的,俺真没想弄死你啊。” 二虎的眼里泛起青光,冷冷道:“你这披着人皮的豺狼,污我身子不成就起杀心。” 叶德财立时竖起三根手指,颤抖道:“俺可以发誓,如果俺是故意弄死你的,就让俺不得好死。” 二虎冷冷一笑,道:“我的确不会让你好死!”他说着已经背上长枪端在身前,“咔哧”一声,子弹上膛,缓缓举将起来,黑咕隆咚的枪眼正对准叶德财眉心。王寡妇心中有怨,如今又害了活人的性命附身,自然不会手软,随即扣动扳机。 枪响震天,叶德财叫的却比枪声更响。他紧紧闭着眼,不敢去瞧自己脑浆迸裂的模样,忽听得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唤什么?你又没死。”他飞快的摸了自己的身子一圈,当真五脏俱全,完好无损。这才怔怔的睁眼去瞧,只见,眼前竟是一脸嬉笑的就木。 第五章 死无全尸 叶德财张口便要骂,但见身前地面上印着个两厘米左右的弹孔,呲溜溜冒着青烟,距离裤裆不到一寸。心想方才若不是就木及时拉了自己一把,此刻恐怕已经鸡飞蛋打,故此骂也骂不出了声,反而在心中存下了感激。 就木眼皮上提前画了血符,此时敕令一声,金目洞开。抬眼望去,只见二虎眉心双肩三魂皆散,没了活气,自然是个死人,身后依附着团惨绿浓雾,怨气冲天,隐约看出个人形。那怨魂站着比二虎矮一些,双脚踩实地面,二虎的脚后跟正落怨魂脚背,看上去就像惦着脚尖在走。就木心下明了,这乃是怨魂附身之征。他转头望向叶德财,问道:“你到底作了什么孽,怎生惹上了这东西?” 叶德财欲言又止,想着若是言明原由,自己必定受到牵连。此时又害了鬼,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当即扒拉着黄土,勉力起身:“事到如今还问个球?跑吧!”话音未落,撒丫子就想跑,脚下使了个劲儿,竟纹丝不动,反被一股力量拉了回来。叶德财定了定神,只见手臂被就木牢牢钳住,心下发了急:“你拉我干甚?” 就木不去看他,俩眼直直望着前方,冷冷道:“你跑不掉的。”叶德财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二虎正端着枪,直直的瞄准自己。他缓缓转身,本想说些好话讨个绕,碍于就木在场又不能多言,心中百感交集,没了主意。 就木虽说降的住鬼,又是不死不灭的身子,可怨魂的目标偏偏不是他,叶德财这具普普通通的肉体凡胎,要是吃上颗把子弹,就算不死也总不好过。眼看二虎的手指扣上了扳机,生死一触即发,就木立时贴上叶德财侧脸,耳语道:“一会儿我大喊,你就卧倒。”平日里神气活现,耀武扬威的叶德财此时被吓成了软柿子,想都没想就连连点头。 就在二虎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就木“喝”的一声,鱼跃而起,向前急扑。叶德财听得喝声,随即依言卧倒,双手紧捂天灵,全身不由得颤抖起来。就木横上前来堵住抢眼,子弹“噗嗤”一声穿过他的身体,弹道微变,擦着叶德财脑门而过。枪伤之处刺啦作响,鲜血泊泊,就木并没有收到任何影响,有如饿虎扑食般扑倒二虎,拿住二虎手腕一拧一转,使了个小擒拿的招式。二虎是个死人,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就木深知这一点,一拿之下并不为卸力,而是“咔擦”一声,硬生生扼断了二虎的手腕。腕子一断,就木顺势下了他的枪。眼见二虎手中没了武器,就木心下一宽,转手在胸前伤口蘸血而动,电光火石之间射出三指,分别以血符去打二虎眉心、双肩。怨魂上活人身,必经口鼻,上死人身,则是利用自身怨气代替活人眉心双肩三魂,以起到控制驱使之效。就木这三道血符,正是切断了怨魂和尸体之间的联系。血符一落,那怨魂果然惨叫一声,划出一道惨绿色的流星,明灭之间,没入柳树林中。二虎失了怨气,腐臭的味道慢慢从七窍之中涌出,躺死在地,没了动静。 就木这才松了口气,他甫一起身就听到叶德财呼天喊地的奔了过来:“兄弟,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傻,哪有人用身体去堵枪眼的?”他围将过来,上下左右,里里外外,盯着就木的身体看了个遍,但见就木中枪处只破了些衣衫,皮肉竟然完好无损:“怪了,俺明明看见你中了枪。” 就木怕他看出端倪,立刻别过身去:“没打中。” 叶德财似信非信的点了点头,方才情况混乱,他的精神几乎处于崩溃边缘,说是看花了眼,也不为过,随即一把攥住就木的手:“兄弟,俺得好好谢谢你,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啊。” 就木脸上并没有好脸色,板起面孔,冷冷的瞧着他:“先别忙着谢,那东西前后几次闹出这么大动静就为取你性命,你到底是如何惹上它的?” 叶德财住了嘴,心想这次虽说是就木救了自己,可这件事却是万万说不得的。就木见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做哑巴,不由得心生一计,清了清嗓子,说道:“就你那点破事不说我也知道。” 心虚的人最怕坏事成真,叶德财慌了神,脱口道:“你怎知道俺杀王寡妇的事?” 就木仰着嘴角,甚是得意:“我不知道,是你告诉我的。”叶德财怔了怔,心知着了道,直悔青了肠子。就木心想话已至此,也不怕他不说,继续道:“老实说出来,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下一次还能救得了你。” 想起二虎不人不鬼的模样,叶德财不免有些后怕,随即就将如何误杀王寡妇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末了,依旧不忘强调:“俺当真不是故意弄死她的。” 就木一听,心知此事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个人若是死不是好死,埋不是好埋,心中必定存有一缕怨念,死后化作怨魂也是常见之事。通常来说从残魂化作怨魂需要一个过程,至少三年,至多五年,偶有死前受到过迫害,怨念极深者,仅用几月就能化作怨魂,这样的事情就木也是见过的。可是,王寡妇的怨念之中却带着种至阴至寒的罕见邪气,而且,按照叶德财描述的时间来说,王寡妇只不过死了五天左右,魂魄理应尚未离开肉身,却能凭着几缕怨气操控叶德财的思维,险些让他亲手埋了自己。今天,王寡妇的怨魂分明已修出了人形,更具有杀人附身之邪能,这一切在就木看来实在有些不正常。 就木主意已定,要解决这件事情看来还需花上些功夫,当即要让叶德财带他去当初埋尸之地。叶德财说出了心事,情绪也稳定了,想着总让个不人不鬼的东西缠住也不是办法,带路走在前头,领着就木往林子深处去了。末了,就木划了根火柴,一把火烧了二虎的尸体。二虎体内着了怨气,恐怕不久之后将会发生尸变,烧了便尘归尘土归土,一了百了。动身前,还不忘吟诵段经文。 此时天色渐渐暗下来,林中柳木茁壮,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愈发显得阴暗。昨夜下过场急雨,道路泥泞,叶德财装着心事,脚步一刻不停,溅起点点湿土,“啪嗒、啪嗒”隐隐作响。就木不紧不慢的跟着,他有洁癖,尽量不让泥星子溅上衣裤。四周静的让人有些发寒,连风的声音似乎也听不到,柳叶低垂,叶梢映着残阳泛出点点血红,仿佛蘸过血的尖刀。就木发现,这片林子沿江而起,前无遮盖,后无阻碍,日照充足,水分不缺,柳树长势异常的好。可柳树属阴,长的越好,阴气越重,鬼魂喜阴惧阳,白天或许看不出来,到了晚上这里必定存在着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正走着,前头的叶德财突然怪叫一声,脚下踉跄,仰面倒去,摔了个结实的屁墩儿。他用手指着前方,别过头来去看就木,脸色铁青:“怎么会这样?”就木循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一颗参天柳树下一片狼藉,散落着根根森森白骨,上面还沾着点点血肉。待得走进再看,王寡妇赫然没了全尸,从胸口至腹部好像被野兽撕咬而开,掏空了内脏,一片血肉模糊。四肢全部被扯下,右臂尚未完全离开右肩,也只不过是靠着条残损皮肤勉强连接。脸上面目全非,半张脸印着许多尖利的牙印,显然经过一番啃咬,皮肉都已腐烂,流出青黄色的浓水。另外半张脸愣是被啃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骷髅白骨,几条蛆虫扭动着身子,贪婪的吮吸着骨髓。 就木皱了眉,他也见过王寡妇,干干净净的女子,老老实实的性子,死后竟遭野兽分尸,不由得怒上心头,指着叶德财鼻子就骂:“这就是你犯下的好事!” 叶德财颤颤巍巍的不敢否认,却也不能承认:“俺埋她的时候还好好,俺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和这种人却有什么道理好讲?就木懒得再骂,想再走近些,看个真切。不料,四周忽然罡风大作,凌厉非常,切肤生痛,就木隐约感觉到这怪风之中夹杂着点点阴寒邪气。他一手捏决在前,一手按住身后叶德财,四平落马,站定身子。怪风越来越大,吹起漫天落叶飞尘,就木只觉目不能视,正想再开金目,就听得一阵阵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怪声自四面八方钻入耳中。那声音低沉尖锐,有如成千上万只蝙蝠受了惊,同时嘶鸣着飞出山洞。林子里阴气渐浓,阴气和风不同,可以从皮肤毛孔中渗入人的体内。就木虽然不为所动,叶德财却已吃不消,脸色一片惨白,眉梢和嘴唇都被阴气冻的落了薄霜。 就木已看出个所以然,心中也有了计较,随即咬破手指,祭出血符,敕令一声,打向身后。怪风遇着血符,激荡而起,飞尘立散,来路隐约可见。不由分说,就木连拖带拽,拉着叶德财就出了柳树林。 第六章 三阴绝怨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远山隐在天际,变成了一种阴测测的深紫。 小路泥泞平直,二人一前一后向着劳改营的方向走去,各怀心事,鸦雀无声。就木走在前头,两只手笼在袖中,他对柳树林中那股阴寒怨气产生了兴趣,仰着头痴痴的瞧着夜空出神,也不看路,脚下倒也不生磕绊,一路走着直线。叶德财被吓的只剩下半条性命,心中怨起了天怨起了地,一路上不住骂爹损娘,比娘们还能说道。一会儿说自己命苦,才会惹上这样稀奇古怪的麻烦。一会儿又埋怨王寡妇是个心肠歹毒的臭娘们,死了便死了,还要化作怨魂纠缠自己。骂到兴起之处,声音都颤抖起来,连连吐出几口老痰,接着再骂。 就木被叶德财叨叨的无法思考,心里又厌又恶,索性停下脚步,回过身去,喝道:“骂骂骂,就知道骂,你可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 叶德财见了鬼是一条虫,见了人又变回了一条龙,心中本就憋闷,哪里容得下就木这般大呼小叫,反喝回去:“祸个球,俺不就失手杀了个娘们吗。” 就木皱了眉,指着叶德财的鼻子又道:“就因为你这一失手,所以才造就了一具三阴绝怨!” 叶德财眨巴着眼,却不知道就木在说些什么:“什么又阴又怨的,俺不知是甚东西。” 小鬼难缠说的估计就是像叶德财这种人,就木不由得叹出口气:“所谓三阴绝怨,绝情,绝性,绝心,乃是怨魂之中怨气最重的鬼魂!”叶德财撑出个脖子听得直发愣,只觉听着怪渗人的。就木原本也没指望他能听懂,只是想让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知道知道事情的严重:“但凡怨魂成为三阴绝怨,必须满足三个条件——阴时死,阴物死,阴处死。”说到这里,就木顿了顿,仰面看了看苍白的月光,继续道:“昼为阳,夜为阴,死在夜里便是阴时死。王寡妇遭柳木穿心而死,柳木属阴,视作阴物死。那柳树林中原本就蕴藏着一股邪异的阴气,又靠近江流,道家认为水为阴,这就是最后一个条件,阴处死。” 叶德财听得起了一身鸡皮,也不敢说话,心里却已明白,王寡妇的死的确满足就木所说的三个条件。就木踢了踢脚下黄土,扬起一阵飞尘,笼在苍白的月光下,淅淅沥沥的模样,显得有的萧索:“虽说你是误杀,可王寡妇心中怨念难平,再加上天时地利,死后魂魄积怨极深,才成了三阴绝怨。刚开始我还觉得奇怪,刚死去五六天的怨魂怎生会有这般大的能耐,居然可以控人心神,害人附体,如果是三阴绝怨的话,也就不奇怪了。” 叶德财的额头沁出了冷汗,只觉脊背飕飕发凉,他挨近就木,问道:“那鬼娘们不会这辈子都缠上俺了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木没好气的道:“这三阴绝怨善于吸收天地间的怨气壮大自己,那柳树林阴气极盛,正是绝佳场所。才短短五日便隐约化出了人形,若是再放任下去,指不定变成什么东西。到时候,莫要说你,只怕连整个劳改营的工友们都要跟着遭殃。” 叶德财自幼修佛,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倒也耳濡目染,有所涉猎。尽管,他并未完全听懂,至少明白了这三阴绝怨厉害的紧,不易招惹。不过,看着就木说话间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想来他定有什么法子能降住这怨魂,不由得说道:“兄弟,俺见你方才那几手本事俊的很,这事儿咱们是不是还没走到绝路?” 就木不再去理会,径自向前走去。走了不到一刻,三两个红卫兵就端着步枪,冲了上来。就木只得赔着笑脸,开始了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叶德财被王寡妇吓个半死在先,被就木一通臭骂在后,只见红卫兵态度咄咄逼人,心中怒火难抑,零零星星的骂了几句。就木本来已谈的七七八八,被叶德财这一骂,红卫兵们又转了态度,要抓二人去关禁闭。最后,就木好说歹说,赔上了两包香烟,才算了,就这二人还被罚了三天的晚饭。末了,就木冷冷的瞪了叶德财一眼:“这件事情解决之后,你得赔我一条香烟!”叶德财哪里敢说个不字,满口答应,只求就木能快些料理了王寡妇,自己也好睡个安生觉。 这一夜,叶德财睡的的确不踏实,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开工的哨声一响,他就顶着两个比炭还要黑的黑眼圈,下地去了。中午时分,叶德财蹲在土丘上,盯着手里的杂合面馍馍发呆,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就木过来,给了他一张黄符,上面用血画好了符咒,并嘱咐他一定要随身带着,凭王寡妇的道行三日之内必定进不得他身。叶德财听出了话外之音,带着满肚子怨气,说道:“才三日光景?三日之后那鬼娘们岂不是又要来害俺?”就木最瞧不上他的地方就是这里,总是一副喝水人不知道打井人辛苦的模样,随即冷冷道:“要降住三阴绝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里实在缺少我需要的东西。” 叶德财问道:“你要个甚?” 就木回答:“桃木。” 叶德财提溜着眼珠直转,忽然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待得天擦黑才回来,把一块湿哒哒的木头丢给了就木。就木一看,果真是桃木,他问叶德财是哪里寻来的。叶德财饶是得意,说道:“在这里除了女人,其他的东西俺都有法子给你弄过来。” 就木又支使叶德财弄了把小刀,把桃木削成一柄匕首长短的木钉,削下来的木屑也不浪费,小心收着,又准备了五张画上符咒的黄符,当天深夜就悄悄摸进了窝棚,叫醒了叶德财。叶德财并未熟睡,一叫便醒,他怕惊动了旁边的工友,来不及多问,就随着就木走入了一片清冷的月色之中。 当他听到就木说准备今夜就去把那鬼娘们收了的时候,差点没乐出声来,沉着声音道:“你且放心去,俺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叶德财虽然憨直,却不笨。就木要去捉鬼便去,叫醒自己显然有所图谋,当即脚底抹油,便想开溜。就木早已看出他的鬼心思,拽住他腰间裤腰带不放。叶德财满以为凭自己一身腱子肉,足以吃得住三五个像就木这般瘦不拉几的小鸡仔,可不管如何发力,愣是挣脱不得。末了,气力使没了,人也老实了,弯腰喘着粗气:“你去便是了,万一叫红卫兵发现,俺也好给你打个掩护。” 就木一脸贼笑的瞧着他,挑了挑眉毛,说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怎少得了你?” 叶德财一听,心知要坏,作势央求道:“兄弟,你就饶了俺吧。俺见了那鬼娘们连道都走不到,你叫俺去,不是明摆着让俺去死吗?” “有我在你怕什么?”就木掂了掂手里的桃木钉,继续道:“再说了,要想灭了那三阴绝怨,总得先引他出来吧?” 叶德财道:“兄弟,你本事大,这种小事你去不就成了?” 就木摇了摇头,道:“这种小事我还真就办不成。王寡妇的目标是你,只有你才能引她出来。” 叶德财一听,这还了得?说好听了是引,说难听了就是送死,随即爬将过去,抓了根树干就抱,说什么也不撒手。 就木再问:“去不去?” 叶德财回答:“不去!” 就木“哦”了一声,用手指在身前一通乱画。叶德财问道:“恁干甚嘞?”就木冲他翻了个白眼,笑道:“我画个咒,引那鬼娘们来吃了你。” 叶德财几乎跳了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心想横竖都是个死,也就豁出去了,虎吼一声壮了壮胆子,说道:“俺去!” 二人支起个火把,就往柳树林方向进发。正值午夜,一天之中阴气最盛之时,就木说此时虽然是利敌,不利己,却是引出王寡妇最好的时机。叶德财已准备豁出命去拼,哪还管这些,不管就木说什么,他都点头。柳树林就在眼前,黑洞洞,高耸耸的一片,月光洒进林子里也不见亮,四周没有一点风,柳叶却沙沙直响,听着像浪,又像催命的柔波。就木静静的站在林子前,只觉这片柳树林的确透着邪异,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将早前收集起来的桃木碎屑,铺满了林子的入口,神神道道的比划了一阵,又站定,左手握住桃木钉,右手攥着黄符,转脸笑盈盈瞧着叶德财。 有时候,叶德财觉得就木比那鬼娘们更邪门,他低声嘟囔了几句,说道:“恁笑个甚?” “我不笑,难道要哭吗?”就木说着咬破了手指,在叶德财眼皮上画了两道血符,满意的点了点头:“进去以后看到什么都不要怕,把她引到我这里你就没事了。” 叶德财瞪圆了眼睛,道:“你不进去啊?” 就木笑的更贼:“我在这里等你。” 第七章 阴阳锁魂阵 林间小径蜿蜒曲折,就像一条匍匐在地,随时都有可能冒起,咬人一口的毒蛇。小径旁的柳树间隔紧密,背向着月光,树影拉得很长,斑斑驳驳,无风而动,有如黄泉路上引路的小鬼,正默默的注视着一个个前来报到的小鬼。叶德财走的很慢,每一步皆谨慎小心,他心中虽然已视死如归,却还是怕的紧。死和怕原本就是两码事,人只要活着就会怕,怕的滋味却比死还难受。 林中无风,叶德财只觉阵阵发冷,冷到血肉里,骨髓中。他缩了缩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除了黑漆漆的树影,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脚下的路愈发蜿蜒难行,扭曲延伸至一片黑暗之中,任凭他极目而望,也看不到尽头。叶德财心里起了疑,这片柳树林他来过多次,自认为对地形道路还算熟悉,此时但觉周围的一切凭的陌生,四顾而望,竟似迷失了方向。他自幼生活在少室山上,后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对于认路和识别方向自有一套办法,寻思着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要是那鬼娘们从暗中发难,自己连一点胜算都没有。叶德财拾起块薄刃坚石,每每行到岔路,就在路旁的树干上做个记号,如此而行,又走出十几里地。突然,叶德财戛然怔停,眼前是一处三岔路口,路旁一颗最为粗壮的树干上赫然划着几道醒目的痕迹,歪歪扭扭甚是难看,叶德财却认得,因为这就是他做的记号。叶德财怔怔的吞咽着口水,分明记得这地方不久前方才走过,记号也不会骗人,怎生又走了回来?他心想莫不是碰上了鬼打墙?若果真如此,那任凭自己走折了腿,也是徒劳。 正想着,脑后忽然一凉,随即响起“滴答”脆响。叶德财仰面望天,月明星稀,不见下雨,伸手一摸,掌中却是一片潮湿。他将手端在身前一看,只见掌中竟是一抹湿哒哒的腥红,不由得喉头“咕噜”一声,惊出一身冷汗。随即,“滴答”声又起,雨点腥红妖异,胜似鲜血,原本只是淅淅沥沥的雨丝,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叶德财惊吓不清,哪里还有心思想着避雨,拔腿就往回跑,全身鲜红一片,竟被淋成了个“血人”。他一跑,血雨中就响起了一个尖锐凄厉的声音,只听得那声音似笑非笑的说道:“来了就不要走来了就不要走” 不走还了得?叶德财并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他虽然吓的双腿弹起了琵琶,可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深一脚浅一脚的淌着泥泞湿滑的泥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是,他越跑越觉不对劲,脚步越来越重,迈一步竟要使上全身力气,他怔怔的低头去看,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只是有些泥泞的黄土地竟然变成了一片吃人的沼泽,他的身体不听了使唤,正在缓缓向下沉去。叶德财挣扎了几下,沉的愈发快,就不敢再有妄动,高声呼喊就木的名字,可四周除了他自己无助的回音,连一点响动也没有。忽然,从沼泽旁的黑暗之中徐徐的走出来一道身影,来人通体惨绿,看不清容貌身体,全身散发出一股阴测测的寒气,好像只是一团雾一团光,行走之间脚不落地,竟是悬着空飘了过来。 黑暗中,叶德财大致看清了来人的轮廓,朦胧间似是一张女人的脸,随即失声道:“王寡妇,你是王寡妇!”来人冷冷的笑着,哀怨尖锐的笑声有如针芒,直刺叶德财心窝。此时的王寡妇早已没了人样,只是一团有着人形轮廓的惨绿色怨魂,死死的盯着叶德财,就像她死前最后一丝表情一样:“真是老天有眼,我不来找你,你却自己送上了门。” 现在叶德财着实恐惧到了内心最深处,虽然知道挣扎会沉的更快,却不由得想要扑腾四肢,逃离这里,口中高声惊呼:“就木,你他娘的龟孙儿,快来救俺!” 话音未落,密林之中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而近,有如山涧溪流,黄莺鸣蹄。王寡妇“啊”的惨叫一声,捂住耳朵,甚是痛苦。叶德财惊奇的发现,脚下的沼泽奇迹般的消失了,自己居然脚踏实地的站着,血雨也戛然而止,身上竟连一点腥红也没有。然后,便听得就木洪亮的声音响彻林间:“跟着铃声走,快!” 叶德财依言而行,循着铃声的方向便跑。王寡妇低喝一声,发了疯似的追了上去:“不能走!”叶德财不敢回头去看,只管不要命的一路奔袭,王寡妇飞追在后,行动速度极快,怎料叶德财当真发了狠,跑的比兔子还快,他与王寡妇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叶德财终也力竭,大口喘着粗气,脚步渐慢,他冷不丁回头一瞥,但见王寡妇已近在身后,不过咫尺之间,当下又硬着头皮,加快了速度。绝望中抬眼望去,不远处闪着一簇微弱火光,他认得前路便是入林之处,也就是说,就木一定在不远处等着自己。情急之下,叶德财干脆四脚并用,狗爬模样一路呼哧急奔。末了,脚下绊住快石头,踩飞了只鞋,一个踉跄,滚出丈远,但见一片火光明亮,竟然糊里糊涂的出了林子。 王寡妇随后而至,但见就木面无表情的横在叶德财身前,她已领教过就木的手段,心知不敌,调转身子,就要逃跑。只听得就木一声敕令,前路竟无端端生出一股严正阳气,王寡妇一撞之下,破除不得,身子反而向后震出仗远。这一进一退之间,拉近了她与就木之间的距离,就木以双指夹起黄符,飞奔而来,朗声喝道:“你的退路已被我用桃木屑封死,逃不掉的。” 桃木,又称阳木,降龙木。乃五木之精也,故压服邪气者也,桃木之精生在鬼门,制御百鬼。王寡妇虽怨气深重,可道行尚浅,桃木又是鬼魅克星,自然不敌。前有就木,后无退路,王寡妇心知着了道,此刻又别无他法,只能拼尽!她怪叫一声,激起一阵阴冷罡风,旋身飞扑,双手握成利爪,要扼就木咽喉。就木见她发了狠,改进为退,不断闪转腾挪与之周旋。王寡妇已起杀心,攻势如暴风骤雨般凌厉无比,她本是怨念所化,此刻心中怨气冲天,立时生出一阵鬼哭怪声,尖锐刺耳,回响不散。就木并没有选择硬拼,脚下循着北斗七星之势,蝶步生花,身形上下翻飞,宛若翩翩起舞,莫要说王寡妇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就连为怨气所激起的漫天落叶也是一片不沾。王寡妇红着眼又攻了一阵,但觉气力渐弱,心中怨念无形之中仿佛被套上了一副枷锁。就木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喜,知道阵法已成。 从方才开始,就木并非一味闪避,而是故意引王寡妇来攻,他则顺势循阴阳之势而动,让王寡妇落入一个无形的阵法之中。此乃龙虎山张天师所授——阴阳锁魂阵。就木踏阴,逆势起阵,王寡妇落于阳,一切鬼怪皆惧阳气,久战之下必定怨气涣散,鬼力枯竭。此时,就木正站在阴阳双鱼之中阴鱼的鱼眼之上,相对,王寡妇便是立于阳鱼之眼,正是阴阳锁魂阵大成之时。 就木大喝一声,发动攻势,人如飞鸟掠起,轻点黄符,按上了王寡妇眉心。王寡妇但觉全身一滞,顿时失去了行动能力。就木心知黄符力微,久困不住,看准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旋身而下,掌中握住桃木钉,顺势钉入王寡妇心窝。一股浩然阳气破体而入,王寡妇随即惨叫一声,无数惨绿色怨气自她口鼻而出,纷纷散去。末了,王寡妇人形尚存,却变得雪白纯净。 就木见状心中大定,收起法术,长长舒出一口气。只见,王寡妇有如大梦初醒一般痴痴的望着他,过了许久,才柔声问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就木眼中泛起了柔波,不禁叹了一声:“你死了”此时,叶德财见大势已定,也壮着胆子走上前来。王寡妇一见叶德财忽然惊叫起来,颤颤巍巍道:“我记得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 叶德财但见王寡妇居然还能说话,直躲进了就木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声。王寡妇一激动,灵魂就起了波动,愈发虚弱,轮廓也逐渐淡去,就木取出黄符分别按上她双肩,说道:“你虽非好死,却因怨念所控犯下杀业。如今,我已将你体内怨气尽除,使你恢复本性。不过,你的肉身已腐,魂魄无法在世上长留,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一定竭尽全力为你达成。” 王寡妇泪眼脉脉的低下头去,迟疑着伸出手来指向叶德财,说道:“我要他” 叶德财一听,不等她说完,竟然跪将下去,毕恭毕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姑奶奶,都是俺的错,你要俺干什么都行,只求你别再缠着俺,就算俺把命赔给你,你也活不过来呀!” 就木接着道:“他理应偿命给你,可你现在怨气全无,只是一缕虚弱残魂,已害不了他的性命。不如放下执念归去可好?我定让他这辈子每日晨昏三炷香,祭你亡魂,以此赎他所犯下的罪孽,你看如何?” 叶德财又磕了三个头,直把额头磕出了血污:“姑奶奶,只要您老人家肯饶了俺,不要说三炷香,就算三百炷,俺也一定烧给你。” 王寡妇轻咳一声,忽然摇了摇头,分明是一副娇羞模样:“我不要你的命,我要我要你娶我!” 第八章 人鬼余情 此言一出,就木和叶德财面面相觑,半晌放不出个屁来。 王寡妇低了低头,如果她还是个人,现在脸一定能红成个苹果:“我死的冤,我认了,这也许就是我的命。可是,你”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你毕竟看了我的身子,如果那我岂非死的不清不白”王寡妇已经开始语无伦次,就木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那个年代里,一个女人将自己的贞洁看的比生命重要,哪怕是寡妇,也不例外。就木拉了拉叶德财衣角,作势提高了声音:“娶,他一定娶。” 叶德财一听这还了得,娶什么人不好,偏偏要娶个不是人。他张了个大嘴刚要反驳,但见就木皱着眉,一个劲儿的冲他使眼色。他立时闭了嘴,索性连气也不喘,铁青着脸就像一口气囫囵吞下了三五个鸡蛋。 王寡妇见他面露难色,又道:“我知道,要你个正常男人终日守着块死人牌位过日子,的确不容易。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十年之内不能有女人,也不得娶妻,就算抵了我的命了。” 叶德财寻思不如先答应了这娘们,反正只要她肯放过自己,以后的事她也管不着。王寡妇似乎看出了他的坏心思,语气立时阴沉下去:“如果你应承下来却未能做到,我一定还会回来找你!” 就木一推叶德财,也帮腔道:“想什么呢,还不快答应。” 叶德财骑虎难下,没了办法,只得灰了张脸,垂丧个头道:“姑奶奶,俺俺答应你便是了” 王寡妇的声音又恢复了柔声细语,娇滴滴道:“既然你应承了,从现在开始你我便是夫妻。你你也不需要再叫我姑奶奶” 就木立时会意,从旁撺掇道:“是是是,还不快叫娘子。” 叶德财瞪圆了眼睛,看看他又看看王寡妇。末了,叹出口气,有气无力的喊了一声:“娘娘子” 王寡妇随即柔声应和道:“恩,相公。” 这件事情进行到现在,其中的曲折离奇,峰回路转实在让就木意想不到。他看着稀里糊涂,喜结良缘的二人,由衷的露出了一抹微笑。想想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报应,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罢了。叶德财因为女人,错手造下杀业,惹上了灾劫。最后,虽然性命得保,却换来了十年不能娶妻之约。这世道上,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王寡妇的轮廓越来越淡,声音也越来越弱。就木单掌合十,施了个道家之礼,说道:“嫂子,你的时候到了。”王寡妇自知将要魂飞魄散,不由得落下泪来,却也只是一点薄雾罢了。她依依不舍的望着叶德财,喃喃道:“以后就有劳你照顾我相公了” 就木点了点头,说道:“你且放心去吧,我来为你念经超度。” 此时,柳树林中突然刮起一阵罡风。怪风来势奇快,卷起漫天落叶飞尘。叶德财支撑不住,直被吹的倒地不起。就木心知有变,方站稳身形,准备施法念咒,那怪风凭的生出一股睥睨吸力,霎时已将王寡妇的魂魄吸去,当空一卷,迅速拉入林中。末了,只听得王寡妇的声音回荡四野:“相公,切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沙尘散去,落叶归根,一切又重新归于平静。就木望着黑洞洞的林子出神,方才那怪风透着一股邪异的阴寒之气,与王寡妇自然不是一路。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看来自己的担心成了真,林子里一定存在着更为棘手的东西。 叶德财缓缓的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怔怔道:“那是个甚嘛?” 就木也不知道:“或许是鬼,或许不是。” 叶德财这几日鬼见得多了,倒也不怎么害怕,点了点头道:“那娘们咋样了?” 就木摇了摇头,道:“没了。” 叶德财摸着脑袋,道:“没了是个甚意思嘛?” 就木回答:“没了就是没了,人没了,魂魄也没了。” 叶德财再问:“魂飞魄散?” 就木点了点头。 叶德财终于长出一口气,心里面的大石头一落地,他就撒了欢:“妈的这几天可憋屈死俺了,这鬼娘们可够厉害的,连魂儿都没了,还想管住老子十年。奶奶个熊,等俺从这里出去,就娶他个十房姨太太,看她能拿俺怎样。” 就木冷冷的盯着他,道:“你可别忘了答应过人家的事。” 叶德财摆了摆手,一脸不在乎的样子:“魂儿都散了还能咋?” 就木早已料到,当他得知王寡妇魂飞魄散会是这个反应,眯起眼睛,贼贼的望着他一笑:“这不难,我念个咒就能把她的魂儿召回来,要不要试试?”说罢,手中便捏起了决。 叶德财一把将他的手攥了过来,眼神忽然变得无比真诚,连声道:“俺记得,俺可不是那种会随便食言的人!” 就木咬了咬嘴唇,不由得想笑。这世上哪有能把散了的魂魄召回来的法术,这只不过是他编出来诓叶德财的诳语罢了。不过,对付叶德财这种人,还就这种半损不损的招最管用。 叶德财无奈的啐了口唾沫,心中有苦难言,心想害了鬼已经是倒霉透顶的事情,现在平白无故又多了个死人娘子,这种没头没脑的事情怎么就让自己遇上了?说出去,有谁信?想到委屈伤心处,不由得连声叹气。 就木瞧不得他这副死样子,拍着他的肩头,说道:“木已成舟,再说人家也没逼你,是你自己愿意的不是?” 叶德财苦着个脸,抬起头来望着就木,就差挤出眼泪来了:“是啊,没人逼俺,俺是自愿是自愿的” 末了,就木胡乱收拾一通便说要走。这鬼地方叶德财早就待够了,他原本好几天都没睡过好觉,现在心事已了,困意袭上心头,不由得哈欠连天。可就木这“走”的意思并不是回劳改营,而是向着柳树林走去。叶德财不干了,想起方才在林中的遭遇就后怕的紧,当即赖在原地不动,埋怨道:“恁又出什么幺蛾子?” 就木正径自走着,别过头来就是意味深长的一笑:“难道你就不想再看看你娘子?” 叶德财“呸”了一声,咒骂道:“妈的你娘子!” 叶德财不再理会就木,自顾自回营睡觉去了。这一次,就木并没有强行拉着他,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林子里面存在着什么东西,这一去会遇上什么事情。他拥有几百年的道行,又是不死不灭之身,刀砍不入,枪打不死,自然是不怕。可叶德财只是区区肉体凡胎,届时如果出点什么意外,他就难辞其咎了。 甫一入林,就木只觉林中的温度比外面低了不是一点。而且,今日并未下过雨,树影之间竟凭的弥漫着许多浓重的雾气,灰蒙蒙的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就木随即支起火把,火光一闪即灭,再要去点却怎么样也点不着了。凭就木的道行,已经看出这些雾气并不简单,里面皆透着一股寒气,这样的寒气活人身上是没有的。而且,能将寒气化雾,笼住这片诺大的林子,没有百八十年的道行是不行的。他活了这么久,手下降过的妖魔鬼怪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如此邪异的寒气倒是很少见,这寒气之中似乎没有鬼魅的气息,似乎只是一缕邪诡的恶念所化,虽不致命却能噬人神魂心魄,普通人如果吸入雾气,十有八九都会产生幻觉,在痛苦的梦境中慢慢的挣扎而死。如此一来,更让就木好了奇,他将剩下两张黄符分别按在掌中,贴腕而旋,双掌呈八卦之势急转,随即敕令一声,黄符之上的符咒立时射出万丈金光,霎时将雾气驱的一干二净。月光下,眼前小径又已垂目可见。 就木缓缓的走在小径上,与此同时不忘仔细的观察周围。他发现,这些柳树乍一看好像栽种的毫无规律可言,细细看来却是有些门道。整片柳林呈圆形而立,栽种的方式也很奇怪,一面完全向阳,一面完全背阴,有点阴阳图的意思。就木发现这一点后,并没有急着走入深处,而是绕着林子边沿不断迂回,但见,整片林子唯独西北角和正东方向光秃秃的一片,并未栽种柳树,这两个方位对应的恰恰是八卦之中兑、坎二卦,兑为泽,坎为水,此林又地处江边,正是水枯泽困之卦象。就木这才明白过来,这里分明就是一个诺大的卦阵,而且还是个至阴至邪的风水阵。 但转念一想,又觉奇怪,能摆出此阵之人必定有些道行,不会不知道柳树属阴,利鬼,不利人的道理。水枯泽困实为阴卦,不吉,克主,乃凶。这阴卦与阴木相结合,更是阴上加阴,所以林中才会无端阴气弥漫。就木不由得心道:“什么人会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布下邪阵?其目的又是什么?” 第九章 罗刹宗 风水阵甚是邪乎,越往深处走阴气越重,就木纵然有黄符加持,仍觉寒气逼人。他虽然在世上活了上千年,这副皮囊除了比普通人坚硬一些,各方面机能好上一些之外,再无不同。阴气本不是自然物质,更遑论以血肉抵挡,时间久了,就木的眉梢、胡渣都覆上了一层苍白薄霜。 脚下的泥泞小径还在向前不断延伸,黄符力量渐弱,空洞的林间浓雾又起。忽然,四周响起一阵诡异的笑声,听上去像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乍一听,清脆轻灵,宛若檐前风铃随风而动,翩然有声。再听下去,可就变了味,那笑声有如溪涧落飞瀑,一落千丈,凭的一转变得哀怨尖利,仿佛一苦命女子怆然泪下,心中凄苦难平,悲不自已,实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就木没有流泪,反而皱起了眉,若当真是活人哭声,怎会从四面八方传来,其中必有蹊跷。 他当即从衣下取出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立于指间,口中念念有词,敕令一声,那铁丝竟凭的自行旋转起来,时而向东,时而掉转头来向北。最后没了动静,直挺挺的指向正西。就木放眼望去,只见正西方弥漫而起的浓雾较其他方位更为浓重,而且从风水阵的卦象来看,正西方便是“阵眼”,也就是整个阵中阴气最重之地。雾气较轻,浮于半空,就木索性半蹲下来,猫着身子,碎步前进。此时掌中黄符法力已尽数散去,他却不敢再妄用道术,生怕打草惊蛇,横生枝节。他这副皮囊,各方面的身体机能都优于常人甚多,即便弯腰行走,也是健步如飞。忽闻身前有江水流动之声,想来快是要到尽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突然,就木只觉眼前一阵恍惚,苍白浓雾中闪出幢幢鬼影,鬼影黝黑,上下翻飞,激起阴风大作,雾流飞散。就木顿时迷了眼睛,抬手欲遮。岂料,阴风骤强,脚下几乎站立不住。他顺势撤步,凭一转身,闪入一颗柳树背后。阴风吹了好一阵子才徐徐散去,就木机警的探出半个脑袋,就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高不足一米,穿一身血红花棉袄,头上扎两条乌溜小辫,脸色苍白如纸,竟是个女童。就木仔细一瞧,又沉沉的吸了一口气,但觉女童并非活物,也不见丝毫鬼气,身体里就连一缕残魂也寻不见,仿佛只是一抹梦幻泡影。他稀奇古怪的事情见得多,心中倒也不惧,施施然走了上去,竟还冲那女童微笑。女童也笑,笑了个天真烂漫,可这笑偏偏出现在一张毫无生气的苍白小脸上,不免多了些诡异。女童瞪了双水汪汪乌亮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就木看,忽然出了声:“叔叔,你见着我爹爹了吗?” 就木摇了摇头,竟一把将女童抱在怀里,似笑非笑的说道:“爹爹生得什么模样?叔叔帮你去找。” 女童歪着小脑袋,撅了撅嘴,奶声奶气道:“爹爹和叔叔长的一模一样,叔叔你是不是我爹爹?” 就木眯着眼睛,想来这女童这样说怕是要作怪,冷冷道:“叔叔没有女儿,又怎会是你爹爹?” 突然,女童一双黑瞳赫然变成一片血红,用一种阴冷的声音说道:“等儿尝尝叔叔的血,就知道叔叔到底是不是爹爹。”话音未落,蓦的张开小嘴,露出满口森白尖利獠牙,将头一低,就要去咬就木脖子。 就木早已留了后手,冷哼一声,双臂用力,将女童抛出丈远,顺势从衣下拿出一片剩余桃木屑,当作飞镖掷出。女童由阴气而生,自然受不了桃木的阳气,随即叮咛一声,肩头吃痛,直哇哇大哭起来,仓皇逃去。 就木立时咬破手指,画血符于眼皮,敕令一声,金目洞开,眼前顿时一片清明,只见一缕漆黑恶念在林间飞驰,正是那女童真身。就木猎豹似的窜了出去,一路尾随女童,不知不觉已到了林子尽头。但见不远之处,落叶繁茂之间一股雀黑恶意正冲天而起,直入九霄。走近一看竟是一处山洞,这山洞凭的奇怪,并非在土丘石壁之上,而是愣生生的匍匐在地,只得微微凸起,就像地面上裂开了一道大缝一般。那女童见就木追来,哭的更响,身子一斜,已遁入洞中,没了踪影。就木赫然止步,怔怔的望着那股滔天恶意出神。他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恶意,恶意与鬼魂身上的怨气、煞气、戾气,皆有所不同,仅是一股无形无相的意念罢了。可活人的意念只存于大脑里的思维之中,并无实体具象。只有在人死灯灭那一刻,脑中若还存执念,死后便会化作恶意,恶意虽然类似怨气,却无法附在活人身上,更遑论害人作祟。充其量只不过是游离在这世上的一股未知气息罢了。 可这股恶意却有所不同。此处三面环山,一面环江,正是道家风水布局之中的青龙吐水局,青龙吐水乃是吉祥之意。可这青龙吐水局却着实蹊跷的很,此局乃布于原本的风水局之上,水枯泽困局逆势而布,以江河柳树为辅,大有聚集阴气之能。再看这青龙吐水局,龙头张开方向正是山洞所在的位置,青龙吐的也不是水,而是满林的阴气。从林中柳树的年轮来看,皆已有几百年树龄,也就是说这局中局布在此处至少也有百年。就木想不通的是,布下这局中局之人,必定是位通晓玄学的高人,以阴气滋养恶意乃是逆天而行的邪术,轻则折寿,重则丧命,但凡得道高人皆不屑为之,又是何人竟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布下此局? 就木心想恶意乃是人死前最后一丝执念,如此说来这洞内必定曾封着一具死物,可经过了上百年阴气的滋润,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就不好说了。如果不是王寡妇在机缘巧合之下,死后变成了三阴绝怨,以强大的怨气勾出了这股潜藏的恶意,这个山洞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 很多事情想是想不通的,就木准备亲自下洞一探究竟,如今既然恶意蠢蠢欲动,凭的不安分,未免它生出事端,害人性命,不如及早除之,免留贻害。做道士的,没有别的爱好,遇着了和鬼怪有关的蹊跷事,就想刨根问底知道个究竟。他以指尖鲜血画出血符,点眉心、肩头,护住三魂七魄,俯下身子,直挺挺的钻了进去。 洞中漆黑一片,目不能视,偶有穿堂阴风,凉彻骨髓。现下就木以道家玄术开了慧眼,眸中金光灿灿,能辨鬼怪邪祟,不需要断物识路,就能凭着气流、风向等自然因素而行。洞口虽小,洞府之内却别有洞天,就木本来只能勉强钻入地缝,甫一入洞,但觉豁然开朗,空间甚大。洞内无光,与世隔绝,只有一条狭长甬道一直向前延伸,就木心叹这洞穴当真是鬼斧神工,也不知到底通向何处。他小心翼翼的循着甬道而行,越往内走,阴气愈盛,冷寒刺骨,就木不由得连打几个寒颤,手臂一扶石壁,就摸着个蹊跷。他别过头去,以慧眼金芒看去,只见陡峭的石壁之上赫然立着一尊法像,身长两尺有余,头生犄角,肋生六臂,掌中皆握着刀斧利器,铁链银钩。一瞧面容,甚是吓人,豹头环眼,面目狰狞,张着血盆大口,獠牙毕现。就木看得出神,转念一想,心中已有计较,此物竟是西方邪神黑罗刹的法像! 在中国的神话故事中,默认牛头马面是勾人魂魄的使者。其实不然,上古时期并没有十殿阎罗,牛头马面,冥界地狱的掌管着乃是一头耗牛化身,名曰黑罗刹。黑罗刹生性乖张暴戾,不甘心永远待在小小冥界,随开始吞噬亡灵,从魂魄之中修得通天邪能。后反出冥界,盘踞西方九幽,以冥海为据,自立为王,号西方极道罗刹,创建了历史上第一支邪教——罗刹宗。鸿蒙初始,开天辟地,万物五行,不离其道,其实天生万物皆源于道,不管正也好,邪也罢,万变不离其中,罗刹宗也不例外,邪道邪道,虽邪,也是道。只是罗刹宗门下多为一些心不善,行不端,阴险狡诈之徒,修道不精,另辟蹊径,倒行逆施,创出了许多逆天邪术。从古至今,正道一直知晓罗刹宗的存在,却不承认它是道门分支,其原由便是如此。 因为被世人所唾弃,罗刹宗的门人一直游离在红尘的夹缝里,苟延残喘,随着西方黑罗刹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鲜为人知。就木的心沉了下去,他曾听先师提及过关于黑罗刹和罗刹宗的事情,如果这风水邪阵当真是罗刹宗的后人所布,那便不奇怪了。他望向前方黑漆漆的洞穴,不由得心道:“只是,此人大费周章布下这风水局,到底意欲何为?” —— (故事有些慢热,到现在为止只是第一卷的开端,有耐心的读者可以静心等候,继续观看。耐心稍差点儿的读者也可稍等几日,养肥再看哦!本书已进入签约环节,之后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就木也会多多更新,加油写出更好更精彩的故事!) 第十章 七星锁妖符 正想着,头顶岩壁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湍急的水流声,就木仰面看去,顶上岩壁异常的潮湿,偶有钟乳石倒垂直下,乃常年积水所致,想来这地底洞穴竟一直通向江中。 “爹爹是不是爹爹来了” 此时,洞穴中传来女童娇弱呢喃之声,就木放眼望去,一抹雀黑恶意一闪即逝,随即沉入洞穴深处。他箭步一跃,人已纵了出去,以两旁石壁借力,飞跃而起,闪转腾挪之间三步并作两步,直追而去。待得又追出十里开外,恶意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也再无女童声音回荡,眼前空间豁然开朗,已到了洞穴腹地。洞中无光,此刻纵然就木慧眼洞开,也只能看个大概。洞腹幽深黑暗,呈椭圆形围拢之势,石壁之上枯藤缠绕,纵横交错,爬满了整个洞腹。枯藤背后的石墙有刀斧凿刻痕迹,打造成一排排凹陷下去的神龛,却无一处供奉的是九天正神,多为面目狰狞,长相凶恶的西方邪神,有些就木也不曾见过。洞腹中央直挺挺的立着一副棺椁,也不知用的何种木料,竟黑的发亮,高不足一米,显然停放在此已久,上面缠满了或粗或细的藤蔓,直把它原本的样子遮个严实。就木走过去,就看见棺椁四周的地面上以一种紫黑色的特殊物质画着一个法阵,细细看来,这法阵上虽有敕令道符等图案,却透着邪气,并非正道。一般道家画符起阵,多用掺了公鸡血的朱砂,或者自身的鲜血,断然不会用这种紫黑之色。当年,就木还在龙虎山学艺之时,曾在一本年代久远的古籍上看到过,只有一些西方道门邪教,才会用紫黑、惨绿、妖红等邪异之色画符起阵。再加上这满壁的邪神法相,现在就木基本可以断定,此处应该与西方邪教罗刹宗有关。 他将定了定神,将慧眼的力量催谷至顶峰,灼灼双目赫然变成了两个金光闪闪的小灯笼。就木对这副棺椁起了兴趣,想看个透彻,但凡里面存在着任何妖魔鬼怪一定逃不过他这双开光法眼。可一看之下,目光竟被那漆黑的棺椁弹了回来,看之不入,就木心里不由得起了疑,他这双眼能辨鬼怪妖邪,世上但凡不是人的东西在他慧眼之下定然无所遁形,除非对方是神、魔,或者是不存在于现世的特殊物质。想到这里,就木的心沉了下去:“难道,这棺椁里躺着的竟是哪一位神魔?或者,又会是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的东西?”此时,他忽然想起方才那女童,看这棺椁的尺寸,连个稍微高一点的少年都躺不进去,仿佛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她会否就躺在里面?再看底下法阵,分明是作镇压之用,如果里面躺的是那女童,布阵者将阴气导入洞穴必然是起滋养她之用,为何要再大费周章,再将她镇压在棺椁之内? 这未知的一切实在太过诡异,就木的兴致顿时被勾了起来。对于一个活了上千年的人来说,能令他提起兴致的事情实在不多。就木刚要一探究竟,棺椁忽然发出“吱呀”一声,上面的藤蔓随即一颤,抖落丝丝尘土,只见棺椁竟然自行打开了一条黑漆漆的缝。突然,但见那黑缝中闪出一点诡异寒光,顿时爆发出一股滔天恶意,恶意化作阴气,冷如隆冬寒风,凭的又生出一股强大吸力,仿佛要将这洞内的一切尽数吞噬。 王寡妇的魂魄就是被这股强大的吸力所噬,连鬼都能吃,吃个个把人自然不在话下。这一点,就木很清楚,他力运双脚,掌中握住石壁上一条粗壮的藤蔓。即使如此,脚下还是为吸力所制,摩擦着地面,缓缓向棺椁靠近。 “爹爹陪我玩儿快来陪等儿玩儿呀” 棺椁之中响起了女童的声音,她果然就在其中。就木心生一计,朗声喝道:“你要玩?我就陪你玩个够!”说罢,咬破指尖,飞快的画出一道血符,敕令一声,凭的打出。吸力强横睥睨,顿时将血符吸了进去,只听得棺椁内的女童“啊”的惨叫一声,呜咽咽低声啜泣起来。 女童一哭,吸力骤然消失。就木心神方定,只听得那女童变了声音,充满了哀怨:“爹爹坏,等儿不喜欢爹爹了,等儿要打爹爹!”话音未落,一股漆黑恶意有如狂风骤雨一般,霎时破棺而出,直扑就木。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木来不及挤血画符,掌中发力,一拉藤蔓,跃起三尺,险险避过,模样倒是少见的狼狈。恶意来势之快,执念之强,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其实,这恶意虽强,只要花上些时间,不是不能除去。只是,现下就木只得孤身一人,符咒用尽,除了自己的血,实在没有其他任何工具。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的确让他犯了难。那恶意凭的当空一旋,调转头来,再扑就木。此时,就木人在半空,脚不着地,无处使力,只得勉强提上一口气来,拉住藤蔓,纵身一荡,脚下踩住岩壁借力,施展开轻身功夫与那恶意周旋。他这是又要起阴阳锁魂阵,寻思着先消减恶意的力量为上策,可那恶意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并不落圈套,飞旋直上,又从当空直扑而下,攻就木天灵、面门。就木心知此时想除去这恶意是万不可能的,只能先保全身而退,出洞之后再做打算。随即弹身落地,就要向甬道跑去。那恶意扑了个空,沾地又起,黑雾一卷,已扼住就木脚踝。一股阴冷的刺痛随即席卷而上,就木只觉整条右腿竟在逐渐麻痹,看起来这恶意的确有些道行。他的脸上终于露了严肃,指尖蘸血,凭空直点天枢、天璇、天机、天权、玉衡、开阳、瑶光,暗合北斗七星之势,后又写下两个大大的“敕”和“令”,敕字在上,令字在下,头尾相接,口中霍然喝道:“七曜星宿,唯我所用,荡平妖邪,意宁乾坤,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此符一出,黑暗中顿时亮起七点洁白星芒,流光一转,电射出七道锁链。锁链通体白璧无瑕,有如玉石所铸,仿佛自有意志、生命一般,当空一卷,将那恶意禁锢其中。此符唤作“七星锁妖符”,就木这一生当中,也只用过区区三次。 道门分五术:山、医、命、相、卜。 山:三元丹法、内家武术、符咒法术。 医:中药、针灸、按摩、祝由、导引养生。 命:子平四柱、紫微斗数、铁板神数等。 相:相天术(星相)、相地术(风水)、相人术(手、面、骨、音)。 卜:式卜(太乙、奇门、六壬)、卦卜(梅易、六爻)、杂卜(测字、占梦)。 其中,山门一脉最为有名的当属江西龙虎山和江苏茅山。龙虎山正一道教,钻研山术千年,自成一派。且不论炼丹制药,练气武术,单单符咒法术一脉便有七十二小符,三十六大符,这一百零八种符咒之上还有九种威力巨大的天师符,七星锁妖符便是其中之一。只因这九种符咒施展起来皆有不同程度的副作用,对施咒者自身虚耗甚大,故此从不轻易外传。 可是,就木却是千百年来除了正一道教开山祖师之外唯一学全了这九种符咒之人。对于他的师傅张天师来说,就木这副异于常人,不死不灭的身体好像就是为了学习这九种符咒而生的。一般人,碍于身体的承受能力有限,一生或许只能使用一次,就木却完全没有这样的限制,哪怕一天使用九次,也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回说洞内,七星锁妖符一出,那恶意立时发出连声惨叫,挣脱不得。就木奋力一挣,挣开右脚,就地一滚,已退回甬道。此时,天色渐亮,朦胧间洞中柔光点点。他循着微弱的晨光往洞口走去,只听得洞腹之内又响起女童声音,飘入甬道,直传到就木耳中:“爹爹别走爹爹是不是不要等儿了”就木无奈的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如果当真有个女儿,如今也不会过得这般孤独清苦。 就木从洞中出来的时候,正值骄阳当空,热辣一片,已近午时。他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尽量让每一个关节都得到最大程度上的舒展,长时间缩在狭窄的洞中直让他骨节酸疼。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忽然觉得活着真好,自己好像还是没有活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恶意中了七星锁妖符的缘故,柳树林中的阴气也减弱不少。就木回头呆望着洞口出现,心想布下这风水阵和洞中镇棺法阵之人,先导阴气入穴,后用法阵镇压,虽然他依旧没有相通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可是足以说明那棺椁中的女童绝非善类,此物不除,必成祸害。 想除此物必先好好的准备一番,反正那恶意一时半会儿挣不开七星锁妖符,他已准备回劳改营去,让叶德财再弄些桃木来。 —— (接下来会发生一个小插曲,很简短,不恐怖,有些有趣,不会影响主线剧情的发展。悄悄的告诉你们:“其实,就木是个逗逼!”) 第十一章 桃树风波 叶德财双手负在背后,被扣上了明晃晃的铁铐子,蹲坐在地,不时抬起头来瞧一眼围在四周的红卫兵。 这些红卫兵分为两拨,手臂上分别戴着红底白字,写着“一”和“二”字样的袖章。当时,就木和叶德财所属的是劳改一队,这些戴着“二”字臂章的红卫兵是约莫半个小时前,由东面劳改二队队长金大奎黑着脸,浩浩荡荡带过来的。一见叶德财,二话不说,三两红卫兵直接把他扑倒在地。 劳改一队队长方树林立刻带着几个红卫兵围了上来:“金队长,你这是干啥?” 金大奎喘着粗气,朝叶德财脸上就是一巴掌:“你问问他,龟儿子干了甚缺德事。” 叶德财本还想挣扎,瞅明白来的是金大奎就老实了,像块石头一样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当起了哑巴。 方树林看他一副打死憋不出半个屁的样子,心知这小子定然惹下了什么祸,转头去问金大奎:“金队长,我们队上的人如果犯了什么错,还请您言语,我一定严惩。” 方树林是个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看书看坏了眼睛,架着副一边镜片已经碎成蜘蛛网的大方眼睛。要不是他爷爷是地主,家庭成分不好,也不会窝窝囊囊的下放到劳改队。 金大奎却是东北那边山匪出身,听说早年间杀过人,讲话的时候嘴巴习惯张至一种粗鲁的角度,见谁喷谁一脸唾沫星子:“我们队辛辛苦苦种了十亩桃树,眼看上面就要来视察,这小子倒好,前天夜里不声不响的给老子撅了一棵。”他啐了口唾沫,继续道:“老方,你说怎么办?” 方树林的脸色不太好,在那个时候私自破坏他人劳动成果的罪名和杀人放火没什么区别,叶德财又是劳改犯身份,往严重了说,就算把他突突(枪毙)了也不为过。不过,方树林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好人的心肠总是硬不起来的,何况叶德财还是他队上的人,他问叶德财:“叶德财,人家金队长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加了一句:“想想清楚再说!” 叶德财也是个直肠子,说话不懂转花腔,连连点头。 方树林不由得“啧”了一声,心想这下叶德财的罪名是逃不脱了,只得对金大奎道:“没想到我们一队的人会做出这种破坏团结,不利同志的事情。金队长,你放心,我这就关他禁闭,好好饿他几天,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金大奎一听差点没跳起来,夺过红卫兵手里的小米加步枪,用枪托杵着方树林,说道:“关禁闭就想了事儿?那我现在就叫人把你这一亩三分地一股脑全给撅了,你也关我禁闭,成不成?” 老实人哪里经得住土匪山炮这般恐吓?方树林一心不想把事情往大了闹,赔上笑脸,就去握金大奎手里的枪:“金队长,您别生气,有什么话咱好好说,犯不着动刀动枪的。” 金大奎见他软了气性,愈发得寸进尺,虎吼道:“你今天要是不给老子一个交代,老子还就动枪了。”说完,二队的红卫兵同时端起枪,指着方树林。他们和金大奎待久了,多多少少沾染些匪气,哪里还有点红卫兵的样儿?一队的红卫兵心中气结,虽然是他们理亏,可也受不得这样的窝囊气,也端起了枪,不让步。双方一度陷入僵局。 叶德财忽然站了起来,横在齐刷刷的两排枪眼中间,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桃树是俺撅的,就算现在把俺突突了俺也认!” 方树林去拉他衣角,低声说道:“别说傻话,子弹无眼,快退下来。” 叶德财打定了主意,说什么今儿个都要当回英雄。江湖人或许在神神鬼鬼的事情面前有些窝囊,在此等生死道义下却绝不含糊。他拿眼去瞪金大奎,说话声音也响了起来:“这事儿和俺们一队没关系,有什么招呼只管冲俺来。” 金大奎怔怔的看了他将近半分钟,抬起双臂,压下了身旁的枪杆子:“你就不怕老子真把你突突了?” 叶德财挺直了腰杆,昂着头用一种轻蔑的角度瞧着金大奎,说道:“怕,也要站着!” 金大奎哈哈一笑,一拳捶在叶德财胸膛,说道:“看不出你小子还是条好汉子。” 这一拳不轻,叶德财虽然强忍着,不想掉了脸,还是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你放心,老子也没这个权利把你突突了。”金大奎忽然不生气了,语气变得平和不少:“不过,桃树毕竟是你小子给撅的,惩罚少不了。” 方树林原本吓的双腿发软,不过在硬撑罢了。此时见事态缓和,不由得喜上眉梢,笑着去握金大奎的手:“金队长,您放心,我这就关他禁闭。” 金大奎饶是不耐烦的将手一挥,只听得“啪”一声,已重重的掸开了方树林伸过来的手:“关鸟禁闭?”他忽然扼住方树林双肩,把脸凑的很近,眼看鼻尖就要碰在一起:“你们读书人难道都是这样办事儿的?” 方树林被他看的心发慌,声音也打了颤:“金金队长那您说您说怎么办” 金大奎扬了扬嘴角,故意压低声音,挤出一种威胁的口吻,说道:“是不是我说咋地就咋地?” 方树林直点头:“是只要不突突咋样都成” 金大奎推开方树林,一把拉过叶德财,说道:“我要这小子到咱们二队,给老子干上半个月的活,就算抵了他的罪过。” 方树林不由得长出一口气,这样的惩罚并不过分,他原以为金大奎会说出卸手卸脚这种疯话,随即露出了笑:“应该的,应该的。”又去对叶德财道:“叶德财同志,你现在是戴罪之身,到了二队千万要好好干,不能偷懒,更不能给咱们一队丢脸,不要忘了组织和同志们无时无刻都会监督你。” 金大奎听不惯这种书本式的老派说教,一摆手,说道:“知道你读过书,别他妈在这里咬文嚼字的,听的老子头疼。”他让手下的红卫兵松开了叶德财腕子上的手铐,拍着他的肩膀,又对方树林道:“这事儿就这么地吧,我也不往上头报了,人我现在就带走。” 方树林心里落了石头,冲着金大奎一拱手,说道:“如此甚好,金队长您慢走,完事儿了把叶德财同志放回来就成。” 金大奎不再理会,径自转过身去,刚要动身,只听得人群中响起一个嘹亮的声音:“等等!” 既然有人要他等等,他就等等,当人背冲后,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一般都是这样的反应。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射了过去,只见就木从红卫兵身后走出来,高举着双手,一副投降的模样。 “撅桃树的事儿我也有份!” 金大奎皱了眉,斜斜的去瞟叶德财,说道:“咋的还有同伙?” 叶德财原本就没打算把就木抖出来,现在他却自己往枪口上撞,直挤眉弄眼的冲他使了一顿颜色:“同伙?有吗” 就木一脸坏笑的瞧着他,不但不离开,反而搭上他的肩,义正言辞的说道:“有啊!只许你自己逞英雄,我就非得当狗熊?”他一脸大义凌然,就像那些落在小日本手里宁死不屈的革命先烈,随时准备慷慨赴死,随即对金大奎道:“金队长,是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同志,我有罪,请你也把我一起带走!” 叶德财不住拉他衣角,低声道:“我的娘哎,恁又来掺和个啥?” 就木冲他使了个眼色,继续对着金大奎发表慷慨激昂的言论:“金队长,别看我这兄弟虎头虎脑的,却是个棒槌。撅桃树是我出的主意,既然他受了罚,我又怎能独自安生?” 叶德财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恁才是棒槌。” 金大奎板个脸色,看着他们二人,右手不停的在一头竖起的板寸短毛上摩擦:“真******新鲜,还有人抢着受罚的?”旁边的一名红卫兵对他耳语几句,末了金大奎点了点头,大手一挥,下了命令:“得嘞,把这俩小子都给我带走。” 劳改二队的营地在东面,距离一队约莫三四十里地的路程。一路上,也每个遮盖,全是光秃秃的黄土地,太阳火辣辣的烧人,一队人皆是汗流浃背。金大奎在东北当惯了山匪,常年待在山上,有树荫蔽日,哪里受得了这大西北的毒日头,一张大脸直晒的通红,好不容易看见前面有几颗叶子都快掉光的歪脖子树,立时做了个快速前进手势:“去前面歇一歇。” 众人方一歇下,叶德财就凑过去问就木:“俺撅的俺认下,你又认个球?俺们这一去可得白给他们二队干半个月嘞。” 就木擦了擦额上热汗,说道:“半个月就半个月,咱是劳改犯,又不算工分,再哪干不是干。” “不是,我说你这人”叶德财刚要唠叨几句,只见就木脸上始终泛着笑意,贼贼的,好像在打什么歪主意,立时改了口:“我说,恁这又动的什么心思?”他跑过码头,混过江湖,自有一套看人的本事,知道就木但凡去做一件事情,一定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就木怕了拍裤子上的黄土,站起身来,说道:“没啥,日子过得闲了,也想撅几颗桃树玩儿。” —— (编辑让我修改一下书名,恩,改成什么好呢?有想法的可以留言哦~) 第十二章 伊人淡眉 天色擦黑的时候,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就出现了二队的营地。 正值晚饭时间,二队的人正熙熙攘攘的往营房走去,残阳落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二队位于这片劳改区域的最东面,紧挨着湛青山,生产面积为六十亩地。当时大西北地广人稀,又是靠着每个月那点少得可怜的工分吃饭,每天耕公社的地还来不及,哪有多余的力气去管那些穷乡仡佬多出来的荒地。所以,这开荒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这些别无选择的劳改犯手里。 当时的西北土质贫瘠,资源匮乏,种虽然是好种,可地却不是好地,再加上常年干旱,春天播种,到了秋天颗粒无收的事情不胜枚举。这二队的六十亩地里种的都是玉米,据说是请了某一位农业学家改良过的优质品种。待得春天播种,果然发了芽,至此以后这片玉米地简直成了金大奎的心头宝。 平日里,只要有劳改犯一不小心踩歪了嫩苗,就免不了一顿毒打,可是现在,玉米地几乎荒了一半,另一半也好像多日不曾松土、照料,长满了野草。就木去年到过二队一次,送些多出来的红薯种子,当时二队人丁兴旺,一个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光着膀子,抡着锄头,在地里干的火热。可是现在,放眼望去,夕阳下只有一些老弱妇孺,正拖拉着锄头和爬犁,有气无力的走着。 叶德财本来不紧不慢的跟在金大奎身后,忽然冲了上去,拉住一正准备回营,骨瘦黝黑的老汉,质问道:“孙老汉,恁儿子嘞?”孙老汉的儿子叫作孙小毛,和叶德财有些交情。上次就木托叶德财找桃木的事就是孙小毛牵的头,叶德财撅木头的时候,孙小毛还好心帮他把风放哨。这件事情本是除了天知地知之外,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现在东窗事发,叶德财认定就是孙小毛捅的墙。 孙老汉今年五十有六,被这突如其来有如洪钟般的声音吓了一跳,怔怔的望着叶德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木对这种个人恩怨不感兴趣,不经之间瞟了一眼,他发现孙老汉双目无神,眉梢斜斜的垂下来,好像已多日不曾安眠。人中印着一抹黑气,天灵有浊气萦绕,想来近日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变故,很有可能会有家人亡故。 “我也很多天没有看见我儿子了,小毛他”孙老汉刚要再说些什么,突然看见金大奎两道恶狠狠的目光从叶德财背后射了过来,直闭上了嘴,不敢多言。 叶德财见他支支吾吾的模样,以为孙小毛心中有愧,知道自己要来,所以躲了起来不敢路面,追问道:“恁放心说,俺又不会吃了他!” 此时金大奎走了上来,摆了摆手就要打发孙老汉离开。孙老汉连头都不敢再抬一下,又如何敢多作停留?提溜着锄头,快步跑了开去。金大奎没好气的在叶德财肩头一推,喝道:“老子叫你来是认亲戚的?” 叶德财气性一上来,也忘了自己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抡了抡袖子眼看就要和金大奎干起来。就木及时拉住,笑呵呵的对金大奎道:“金队长,我都说了我这兄弟脑子有时候不太好使,是个棒槌。您多精明一人儿啊,犯不着和他一般见识。” 就木一句话堵住了金大奎的嘴,他寻思着老子如果和他一般见识,不也成棒槌了?随即支使红卫兵,带着就木和叶德财往住处去了。 劳改营的住宿条件大同小异,二队的宿舍也是一个大窝棚,比他们一队的还小了不少。不过,人一少,地方就显的大,现在正是熄灯睡觉的时候,窝棚里面充其量也只零零散散的躺着十七八个人。就木有洁癖,习惯在门口打坐。叶德财知道他的习惯,故意要了一张靠近门口的床位。他对方才的事情依旧耿耿于怀,怒气难消,喘着粗气对就木道:“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当过几年山匪,俺当年在上海滩混的时候,见着俺的人还不是都要毕恭毕敬的喊一声财哥!” 叶德财有时候气概冲天,有时候又像个孩子,就木只得笑着哄着他:“是是是,财哥的名字谁不知道?财哥你大人有大量,又何必与金大奎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喽啰计较。” 就木的话听着就是舒服,叶德财顿时气消了一半,忽然想起些什么,问道:“对了,你咋又要桃木,干啥用?”就木想起了那山洞里的恶意,心下不由得一震。他和叶德财怎么说也同过患难,共过生死,成了朋友,本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可转念一想,就算让他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他刚经历过王寡妇那一茬,心还没定,没必要再让他知道这些和鬼怪有关的事情,免得吓着他。随即编了个理由,应付道:“我想削把桃木剑,以后再遇上什么妖魔鬼怪,也好有个准备。” 叶德财自然是信了,点了点头,又问道:“我说,恁到底是哪人?这一身本事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就木在笑,苦笑。他这辈子最怕别人询问自己的过去和经历,说不得,也不能说。如果说了实话,不被别人当成妖怪追着打才有鬼哩!就算真的要说,他这辈子的经历说上三五年也说不完。叶德财见他只笑不答,追问道:“你成过亲没有?等俺们从这里出去,恁就跟着俺混,俺保证给你找几房水灵的姨太太。” 就木望着叶德财,就看见了他眼中真诚的目光。就木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就算最会骗人的人,在如此真诚的人面前也是羞于撒谎的。所以,就木淡淡的回答道:“我成过亲,两次。” 叶德财顿时来了兴致,一口一个“哎呦喂”的打量着就木,末了才将信将疑道:“你这人,看着老老实实的,居然也会娶姨太太。” 就木对叶德财的概念问题实在哭笑不得,摇头说道:“谁告诉你成过两次亲,就一定是纳妾?” 叶德财眨巴着眼睛,问道:“纳妾?” 就木忽然想到,纳妾是古时候的说法,叶德财是个大老粗,自然是听不懂的,随即又道:“就是娶姨太太。” 听就木这么一说,叶德财豁然开朗,笑道:“不是姨太太还能是个啥?难道,恁第一个老婆死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可他见就木拉下了脸子,心中难免有些暗愧:“真真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架不住叶德财一再追问,还是这些事情在心里藏了太久,实在需要找个人倾诉,就木居然把恒儿和小玉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叶德财。只不过,把年代和时间稍微做了一些修改。 叶德财怔怔的听完了就木的故事,末了差点没跳起来,说道:“恁的命咋这苦嘞?死一个不够,一死还死一双。”他说话实在粗鲁,不过话糙理不糙。曾经有一段时间,就木常常在想,自己是不是不配拥有爱情,也从来不应该拥有爱情,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老去、死去,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不对啊不对!”叶德财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俺大嫂子暂且不说,恁和二嫂子明明过得好好的,恁干啥要离开她?莫不是悄悄的在外头寻下了三嫂子?” 就木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就算我当时不走,过些年也是要走的” 叶德财一拍大腿,说道:“兄弟,虽然恁救过俺的命,可这俺得说说你。一个女人啥都不要了,跟了你个穷酸道士,恁既然睡了她,就应该睡一辈子,恁这没来由的负她而去算是啥意思么!” 看着叶德财一脸正经的模样,就木还当真有些不习惯。叶德财当然理解不了就木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恒儿和小玉其实算得上是同一个人。“就算我当时不走,过些年也是要走的”,这句话的意思是:当时我选择离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我不忍心看着小玉慢慢变老,而我却还是三十岁的模样,她心里会怎么想?最后,再看着她死在我的面前,这样的事情我已无法再承受第二次。 叶德财见就木一脸沉默,似乎又想起了悲伤的往事,随即打起了哈哈:“莫事,莫事,俺虽然读书不多,可也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吃颗新草不就完了吗?恁说,是不是这个理?” 就木不由得想笑,他抬起头,头上有月,圆月有光。今夜的月亮很远,就像一块大大的玉盘。他忽然想起来,小玉也有这样一块玉盘,一面是玉,一面嵌着铜镜。她总喜欢坐在那张简陋的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倒映,拉着就木,要他为自己画眉。这一切依旧历历在目,恍若昨日。就木从衣下拿出一条丝巾,丝巾的质地很好,雪白丝滑,上面绣着一对鸳鸯,还有一个桃红色的“玉”字。夜风拂过,徐徐吹开丝巾,里面是一捧旧土,已有些发黑。这是他当年离开的时候,带走的小玉坟前的坟头土,这些年来他一直随身带着。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木都会把丝巾和旧土拿出来看一看,时间仿佛就倒流了回去,回到了那段美好幸福时光,镜前有人,伊人淡眉。 第十二章 棒槌 天刚蒙蒙亮,窝棚里还在熟睡的劳改犯们就被粗鲁的金大奎和红卫兵叫了起来。就木原本还寻思着趁着众人下地前,偷摸着去撅些桃木,看来是没这机会了。金大奎在劳改营里的威望很高,说一不二,为人专横霸道,纵然现在距离下地时间整整早了一个小时,依旧没有人敢放半个屁。红卫兵端着枪,催促着众人在田边小径前排成一路横队,由高至矮,挨个报数。横队一共有一十三人,就木和叶德财身高差不多,不算高也不至于矮,左右挨在一起,却愣生生的排在第一第二位。就木好奇的别过头去看,才发现不是因为他们高,而是剩下的十一人皆是些五十开外,早已被沉重的劳力压弯腰的中年男人,队伍末尾居然是昨天见过的孙老汉。此时,叶德财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道:“看这架势,不像是要下地。” 就木冷眼一扫,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只见,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皆有红卫兵持枪守卫,就连平时用不上的手榴弹都整整齐齐的悬在腰间。金大奎站在队伍最前面,三伏天里却披着件军大褂,脸上满是热汗。他由始至终没用看过队伍一眼,撑出脖子,神色焦急的望着南方,好像在急切等待些什么。 待得巍峨的湛青山背后露出了晨曦的第一道暖阳,一辆绿皮卡车就已颠簸而来,缓缓的出现在了小径上。这样的卡车属于德国制造,原本是日本人的军用物资运输专车。抗日战争胜利之后,被解放军缴获,用绿色油漆重新粉刷,掩盖住了日本国旗,继续投入使用,做民用物资运输之用。卡车“跐溜”一声,停在不远处的空地,金大奎忽然喜上眉梢,躬着身子,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乐呵呵的迎了上去。卡车门打开,下来的竟是一金头发蓝眼睛的外国男子。来人生得高瘦挺拔,留着淡金色的络腮胡子,看上去已有些年纪。穿一身白体恤和洗的有些发白的牛仔裤,倒也时髦。金大奎点头哈腰的和他寒暄了几句,就领着来人到了队伍前。 就木发现,除了自己和叶德财之外,其余十一人皆变了脸色,有的惶恐不已,有的则从眼睛里射出两道愤怒的目光。外国人扫了一眼队伍,似乎不太满意,满脸嫌弃的对着金大奎说了些什么。金大奎摊了摊手,眼神中有些无奈,赔着笑了又回了几句。那外国人抓耳挠腮了老半天,才终于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对众人说道:“我姓威廉,三横王,王威廉。” 叶德财不由得想笑,凑上就木耳朵,低声道:“王威廉?那不是应该姓王吗?” 就木瘪了瘪嘴,说道:“外国人的姓和名正好和咱们掉个个儿。” 叶德财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暗自思量了一阵,说道:“那俺在外国是不是应该叫财德叶?” 就木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是掉个个儿,不是倒过来念。” 叶德财“哦”了老长一声:“那就是德财叶”他想了老半天,越想越觉得不对,骂骂咧咧道:“妈的,那岂不是连祖宗都要换了?” 就木不再去理会他,只听得王威廉说道:“我是来自英国的农业学家。” 金大奎在一旁帮腔道:“对,种地学家,组织上专门请来帮我们种地的。” 王威廉黑着一张脸,别过头去看着金大奎:“是农业学家,不是种地!” 金大奎直连连点头:“农业学家农业学家” 此时,叶德财不由得嘟囔了一句:“妈的,种地还种成了‘学家’,恁咋不上天呢?” 这句话除了就木没有人听到。其实,当时就木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这些所谓的知识派学者,拽文弄墨还行,论种地难道比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民还有经验?再说了,洋人又如何种得中国的地。 王威廉踩了踩地上的黄土,说道:“这里的土地并不适合你们耕种。”他伸手指了指背后的湛青山,继续道:“我们在湛青山下发现了一片天然的沃土,适合玉米、水稻、小麦等农作物的生长。” 听到这里,叶德财又低声嘟囔了起来:“你咋不说能种肉呢?一块猪头肉种下去,咔,来年蹦出头猪来。” 就木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王威廉随即停了下来,用一双湛蓝色的眼睛轻蔑的盯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不等就木回答,一旁的叶德财抢道:“他笑恁是个棒槌。” 王威廉听不懂,一脸疑惑的去问金大奎:“棒槌?棒槌是什么东西?” 金大奎变了脸色,冲着就木个叶德财狠瞪一眼,转脸又笑盈盈的对王威廉道:“他们是在夸您,咱们中国管有学问的人叫棒槌。” 王威廉听罢,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really?好,我就是棒槌。”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出了声,叶德财直笑的蹲在地上,捂着肚皮。 王威廉也不管他们在笑些什么,继续道:“现在,我”他顿了一顿,又道:“和你们的国家,有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 他说着挺起胸膛,一副随时准备去死的模样:“这是你们这支十三人小队的荣誉,你们将成为这片黄土地的功臣,后人将永远记住你们。我将带领你们,排除万难,开垦沃土,掀起属于大西北的农业革命!” 叶德财听得心里直犯别扭,对就木道:“听这三横王说的,怎么像是要让俺们去死一样。” 就木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光,缓缓的转过头来,对叶德财道:“如果真去死,你去吗?” 叶德财没好气的碎了口唾沫,说道:“哈儿才去!” 就木示意性的使了几个颜色,待得叶德财看到周围全副武装的红卫兵之后,就木又道:“看起来,你不想去也得去。” 叶德财的脖子转到东又转到西,最后耸了耸肩,缩了下去:“不就种个地嘛,整出这么大动静干啥?” 就木刚要说些什么,忽听得队伍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鸡啼声,只见孙老汉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瑟缩着四肢,惊呼道:“妖怪啊,妖怪!” 就木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黄土地上正昂首挺胸的站着一只怪东西。那东西似鸡非鸡,似鹅非鹅,长着一身雪白的羽毛,明明八成是鸡的模样,可是喙、冠、足皆是一片漆黑发亮。就木立时道:“别怕,这是乌骨鸡。” 孙老汉已惊的听不清人言,就看着这怪东西,提溜着一双小眼睛,看着自己。下心立时生出一股寒意,抬起脚便想驱赶。突然,他只觉胸前吃痛,人已倒飞出去,直“哎呀、哎呀”的惨叫,好像已经站不起来,胸前赫然印着一个大脚印。 王威廉抖落皮鞋上的尘土,一把抱起乌骨鸡,指着孙老汉的鼻子就骂:“滚开,不要惊了我的宠物!”说罢,抬脚又要去踢,孙老汉一把年纪,骨瘦如柴,吃了一脚已觉骨头散架,再来几脚还不丢了老命? 此时,就木和叶德财同时闪电般出手。就木三指去扣王威廉琵琶骨,入肉三分,一转一捏,已令他疼的无法抬脚。叶德财绕到他正面,冲他小腹起脚便踢,直将他踢了个人仰马翻,回头对孙老汉额首示意:“老头儿,俺可给恁报仇了啊。” 王威廉好像练过些功夫,使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盯着就木和叶德财,怒喝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就木手指骨节“格格”作响,伸出鹰爪在他面前晃了晃,冷笑道:“知道啊,你不就是棒槌吗。” 叶德财哈哈一笑,有如怒目金刚一般站在就木身后巍然不动,说道:“说得对,他就是棒槌!” 王威廉骂了一句洋文,扯着嗓子直高了两个八度:“你们既然知道我是棒槌,还敢打我?难道,你们中国人就是这么对待外国学者的吗?” 就木和叶德财对望一眼,忽然同时仰面大笑起来。就连躺在地上的孙老汉似乎也忘了疼,跟着“咯咯”的笑了起来。就木摊了摊手,眼睛里射出一道冷光:“我们中国人对待棒槌就这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把“中国人”三个字说的很响,拖的很长。 金大奎见状,这还得了?立时率领红卫兵围将过来,虎吼道:“妈的,你们想造反啊!” “造反?”就木冷哼一声,道:“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我们造谁的反?” 身后的叶德财振臂一挥,喝道:“说的好!” 金大奎见众人的情绪都在发生变化,恐防事情有变,也不多做计较,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都跟着来,误了老子的大事,老子一个个关你们紧闭!”说罢,凑到王威廉身边耳语几句。末了,王威廉怒气渐消,瞟了二人一眼,留下一句话:“我是来自英国的绅士,不会和你们这些野蛮人一般见识。”说罢,抱着他的乌骨鸡,上了卡车。 卡车缓缓开动起来,金大奎随即催促着队伍跟上。就木和叶德财一人拉一只手,把倒在地上的孙老汉扶了起来。孙老汉刚一起身就要给二人跪一个,说是要答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二人还说歹说,孙老汉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痴痴望着队伍远去的背影,直叹出口气来:“也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 就木觉得他话里有话,问道:“老伯何出此言?” 孙老汉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胸膛,道:“前些天,这洋人就来过一回。带走了队上三十多个青年,我儿子也在里面,说是要到湛青山那边去开荒。可是,到现在都不见回。” 叶德财听出了端倪,去问就木:“恁说那洋人到底要我们去干啥?” 就木回答道:“反正不是去开荒。” 叶德财不说话了,瞪了个眼睛直瞧着就木。 就木问道:“不明白?” 叶德财摇头。 就木一手搀着孙老汉,一手拍着叶德财的肩,说道:“如果当真是去开荒,哪有不带锄头和爬犁的道理?” 第十三章 老实人坏心思 绿皮卡车伴随着齿轮转动声,轰隆隆的开在最前头。对于进山开荒的事情,金大奎下了死命令,由一十三人组成的队伍自然不得有任何异议,只能像牲口一样跟在后面呼哧小跑。 这支生产劳动力严重匮乏的开荒队伍,绝大多数都是早已对生活麻木,只求能留住性命,有机会出去再看一眼外边世界的老弱病残。队长怎么说,他们就照着做。其中,只有就木和叶德财多留了个心眼。 叶德财江湖出身,对黑道上那一套很是了解,这一路他虽然看似漫不经心的跟着,其实已默默的注意上了车轮留下的痕迹。像他这种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所练就的本领往往是普通人见也没见过,想也不敢想的。他能从车轮的压痕当中判断出货物的重量,甚至可以知道运的是什么货物。可是,这一次叶德财心里却打起了鼓,压印浅而直,连卡车的底盘高度都没有发生变化,车上的货物自然没有什么分量。他实在想不出,卡车上到底装载着什么东西。 这也是就木思考的问题,压印的问题他也注意到了,却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卡车突然发出“咿呀”一声响,后轮撵上了路中央的一块巨石,凭的颠簸几下,用大块绿布罩着的货柜末端一阵抖动,落下了点点黄色土块。就木眼睛一亮,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拾起黄土就觉一阵气味刺鼻。叶德财从旁问道:“这三横王凭的奇怪,咋还运车土进山?” 就木不断搓揉着指尖黄土,放在鼻下一闻,皱起眉头,说道:“这不是一般的黄土,是硫磺!” 叶德财抢过来一闻,诧异道:“还真是硫磺,这东西能造炸药,现在市面上可不多见。” 就木怔怔的望着远去的卡车,心想这件事情一定不简单。 傍晚时分,巍峨的湛青山已在眼前,再穿过一片矮树林便到了。金大奎命令众人原地休息,吃些干粮,吃饱了再进山。当时没什么可以吃的,每人只分到一个拳头大小的杂合面馍馍,吃饱是不能的,充其量只能垫吧垫吧。今日叶德财一早就被叫了起来,水米未进,早就饿的两眼发昏,四肢无力,一口就将馍馍囫囵吞下。就木是个道士,饿惯了,再说心里装着事儿,也没什么胃口,掰了一半馍馍给叶德财,另一半则给了孙老汉,自己只吃些粘在手上的杂合面碎屑。叶德财接过半个馍馍,又是一口吞了下去,可肚里还是饿的紧。他混江湖的时候顿顿鸡鸭鱼肉,山珍海味,胃被惯的娇贵,挨不住饿。现下正东望望,西看看,活像只觅食的老鼠。只见,王威廉和金大奎坐在不远处烤火,二人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话,手上却都拿着三五个白面馍。他立时来了气,去对就木抱怨:“凭什么他们白面馍能吃到饱,俺们吃杂面馍还得饿肚子!” 这个社会发展到了今天,依旧没能真正做到人人平等,更何况那个人都要被分为三六九等的时期。就木无奈的笑着,古往今来,对于别人来说是历史,他却是真真切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活过来的,对于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了。叶德财一赌气,就想过去讨几个白面馍吃,就木拦住他,告诉他:“你要么过去宰了他们,吃他们的肉。要么就给我乖乖坐着。人可以挨饿,不能没有骨气!” 叶德财正色的点了点头,在地上一阵摸索,找了块结结实实的石头,藏在腰带里。就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俺不敢宰他们,宰只鸡还是敢的。”就木苦笑,原来叶德财打起了王威廉乌骨鸡的主意。 队伍休息了约莫半个小时,又已整装待发。天色渐渐暗下来,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片紫黑色的湛青山愈发给人一种高大、神秘的感觉。 待得又行一小时,天色已然全黑。此时,卡车忽然“噶吃”一声,刹住了车。卡车停,队伍就停,卡车横在队伍前面,众人皆看不清楚前头情况的,也没有想要看热闹,管闲事的冒出头来。只有就木和叶德财,左右两边各探出半个脑袋。 只见,前面就是进山前最后要穿过的一片矮树林。此时有一道人影正蹲在路中央,身前放着个木盆,正在不断挥舞手里的木棒,敲打着盆里的搓衣板,不时传出“咚、咚、咚”的低响。奇怪的是,这里漫山遍野皆是荒地黄土,连一点水都没有,谁会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洗衣服。更奇怪的是,盆里压根就是空的,一件衣服也没有。 叶德财不由得上前几步,直瞧了个真切。只见那人影竟是个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穿得有些粗鄙,是一身满是补丁的粗布麻衣,胜在皮肤雪白,好像有几分姿色。叶德财见了女人,就像飞蛾见了火,苍蝇见了臭鸡蛋,总想着要凑上去。他刚一移步,只听得耳后传来就木似笑非笑的声音:“王寡妇” 叶德财不耐烦的转过头去,就看见就木正笑着看着自己。他叉了个腰,嚷嚷道:“俺没动坏心思!” 就木笑道:“不管好坏,只要动了心思就不成。” 叶德财叹了一声,暗自寻思了一阵,终于找了个听起来比较合理的由头:“俺是看一个姑娘家家,大半夜出现在林子里凭的奇怪。这才动了心思,想去问问。” 就木沉默,虽然叶德财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却也提醒了他。眼前那姑娘着实透着几分古怪。正当他准备咬破手指去开慧眼的时候,王威廉从卡车上施施然的走了下来,朝那女子走过去。 王威廉抱着乌骨鸡,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喝道:“你是瞎子吗?这么大一辆卡车没看见吗?” 女子似乎受了惊吓,不敢抬头,颤颤巍巍的放下手里的木棒,站了起来。她身上的衣服虽破旧单薄,却正好将玲珑有致的身段凸显出来。王威廉饶有兴致的盯着看了半晌,语气便缓和了下来:“亲爱的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 “走” 王威廉模模糊糊听到一声呢喃,却听不清字眼,又问道:“你说什么?” “我叫你们走!” 话音未落,女子赫然抬起了头。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庞,嘴唇和鼻尖仿佛被人用刀削去,只剩下两排腥红的牙龈和两个硕大的鼻孔。眼睛里没有眼珠,眼窝空洞深邃,眼角开裂,渗出鲜血,眼角的肌肉正在一颤一抖,不住抽动。 王威廉惊呼着骂了一句洋文,连滚带爬,退出去四五尺。从脖子里取出一个十字架坠子,高举身前,颤抖道:“我主保佑你你不要过来” 就木见状不由得想笑,西方的神哪里降得住东方的鬼怪。他已然看出这女子身上没有活气,不是鬼,就是灵,好在没什么道行,吓吓人还可以,并没有伤人性命的本事。那时候正值战乱恢复时期,前几年西北又闹了几次特大饥荒,死了很多人。这荒郊野岭的有个个把饿死鬼,怨魂什么的,不算什么稀奇事儿。他本来是想出手的,可看见王威廉被吓得不轻,心里就寻思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洋鬼子吃吃苦头也好。 金大奎一见那面目全非的女子,脊背直从头凉到了尾。好在他是山匪出身,杀过人,胆子也大,当即下了命令:“给我打!”一众红卫兵却没有他这般胆量,直吓得神志不清,失了魂儿,直到金大奎连连下了三道命令,才想着端起枪来,一通乱射。 女子就站在那里,没有进,也没有退。只是用一双空洞的眼窝冷冷的瞧着王威廉和金大奎,瞧着众人。无数颗子弹就像打中了空气一般,穿过她的身体,没入漆黑一片的矮树林中,连个回响也没有。 “走走” 那女子一直在重复这句话,这个字——“走”! 王威廉哪里还走得动?此时恐怕连爬的力气都没有,只觉身体和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他一手按住胸前好像要跳出来的心脏,一手高举着十字架,情急之下嘴里一连串一连串的洋文往外冒,除了他自己以外,却是没有人听得懂。 现在,叶德财对这等鬼怪之事已不再惧怕,况且就木就在身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轻声问就木:“这三横王说啥?” 就木也不知道,笑着说道:“估计在喊救命吧。” 叶德财骚了骚头,道:“那你还不快去救他?” 就木依旧在笑,笑的自信:“不必了,看起来那东西并没有害人的心思,耍够了就会走。”他转脸去看叶德财,又道:“再说了,那东西把洋人吓了个屁滚尿流,你不觉得解气吗?” 叶德财“哦”了老长一声,伸出手指连连点着就木,说道:“没想到,老实人也有坏心思。” 第十四章 夺枪 当时的确是个很奇怪的时期,坏人要被批斗,老实人要被欺负,大家原本都活的好好的忽然不知道怎么活了,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等到有人拿着枪杆子对着你,把你花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学会的活法全部推翻之后,人们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个国家和社会已经变成这个样子,然后夹着尾巴,低着头,活的更糊涂。 就木从不会抱怨国家抱怨社会,世界怎么变,他就怎么活。他把国家的更替,社会的变化,统统归结为道。道即是自然,那是时代的变迁,发展的必然,谁也无法改变,只能选择默默接受。 回说当时,直到其中一名红卫兵裤裆里被吓出了屎尿,就木才摇了摇头,低声默念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没有人听得见他说话。那女子却仿佛听见了,而且还很害怕,脚下不由得退了几步,目光越过众人直落在就木身上。 就木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嘴皮子动的更快。这本来就是他的本事之一,他既能降住鬼怪,自然也有独特的一套和鬼怪交流的方法。不多时,女子连连后退,缓缓的隐于黑暗之中,逐渐消失在众人眼前。 王威廉见状虽长长的舒了口气,心中却是惊魂未定。直到率先回过神来的金大奎走上前去搀扶,才缓缓的站了起来,只是双腿依旧颤抖不已。金大奎问他是否继续前进,他煞白的脸庞顿时一滞,看了看金大奎又望向身前漆黑的矮树林,从喉头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前进!” 此时,就木已走上前来,说道:“我劝你还是马上离开。” 王威廉冷冷的瞟了他一眼:“我劝你还是闭嘴!” 就木无奈的笑了笑,叹道:“我也是为了你好。” 王威廉被吓个半死在先,心中本就郁结难平,现在又来个就木对自己平白无故一通说教,心中不由得烧起一股邪火,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抵住就木的脑袋,阴阳怪气的喝道:“你给我闭嘴!”说罢,顿了一顿,一双湛蓝眼珠瞪的滚圆,末了又道:“我也是为了你好!” 就木笑着望着他,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瞳仁间忽然闪出两道冷光。 叶德财但见王威廉掏了枪,这还了得?怒不可遏的冲上来,满脸涨的通红,虽想动手去下他的枪,却又不敢,万一擦枪走火,就木的脑袋就开瓢了。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直把叶德财这粗鲁汉子急的跺脚:“妈的俺兄弟是怕你折在那鬼怪手里,恁咋还不识好赖人呢!” 金大奎随即也围了上来,他寻思本来死个个把人的也不叫事儿,可如今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要是王威廉真把人打死了,这事再传出去,自己也脱不了干系。立时去压王威廉的手臂,赔笑道:“乡下人嘴笨,不会说话。王先生,您消消气儿。” 此时,王威廉突然脸色一变,身体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向旁倾斜,“哎呦、哎呦”的痛苦惨叫起来。只见,他握枪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就木擒住,反关节弯曲过来,眼看就要折断。 王大奎一惊,厉声喝道:“你他娘的要造反啊?快松开王先生,动手!”他说着也要去掏腰间的枪。叶德财看准了时机,一个虎扑将他扑倒在地,一手扼住他的脖子,一手去夺他腰间的王八盒子,掉转枪头指着金大奎脑门儿,喝道:“妈的给俺老实点儿!” 此时,就木手腕一翻,王威廉应声倒地,抱着手臂就是一阵惨叫。只见,就木站在那里,仿佛从未动过,手里已多了一支勃朗宁。他缓缓抬手,又放下,抬手,又放下,末了终于端了个平稳,枪眼正对着王威廉。 王威廉初到中国,受到的皆是百般礼遇,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屈辱。心中又急又怒,怎奈手臂剧痛,枪又被夺去,一时无法发难,眼睛里直要喷出火来:“你想干什么?” 就木冷冷一笑,脚步开始向王威廉移动。王威廉心中一颤,不由得挪了挪身子:“你不要乱来!” 就木当然不会乱来,可看着架势可能会来乱的!他始终端着枪,端的很平,好像随时准备发射,缓缓蹲下身来,一言不发。 王威廉的脸色铁青,也不知是怒是惧,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你知不知道谋杀一个外国人的罪名是极其严重的!就算你现在打死我,你也活不了!” 就木忽然笑了,笑的轻蔑,笑的不屑。因为他看到王威廉眼中的恐惧,是那种最低贱懦弱的恐惧。他掌中一动,枪身凭的绕着食指转动,变成了枪托对着王威廉。就木扬起一侧嘴角,冷冷道:“我们中国人很讲道理,人家敬我们一尺,我们还人家一丈。”他用手指勾着,挑了挑手里的枪,继续道:“别人要是拿枪指着我们的头,我们一定会要了那人的命!”说罢,又是一声冷笑,把勃朗宁塞回王威廉手里,转身便要走。忽然怔停,别过头来道:“这种行为很不好,王先生下次可要注意了。” 他说的很婉转,很谦逊,好像当真是在真心实意的给人提意见,丝毫听不出半点威胁的意思。王威廉听不得这样的话,不由得怒火中烧,随即端起枪来,连扣扳机。 叶德财本想阻止却已来不及,不由得失声喝道:“小心!” 王威廉的脸上本来已经露出了一丝兴奋的笑,他实在迫不及待的想听听就木的惨叫声。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就连枪响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只见就木转过身来,意味深长的冲他一笑,缓缓摊开手,黄锃锃的子弹就一颗一颗的落了下来:“王先生,再告诉你一件事情。”他故意留下了最后一颗子弹,用食指和大拇指夹着,不断端详把玩:“一把没有子弹的枪是打不死人的。”末了就木霍然转头冷冷盯住王威廉,说道:“这件事情很重要,以后千万要记得!” 王威廉一脸诧异的瞧着就木,半晌才反应过来,匆忙去检查弹夹。弹夹当然还是弹夹,只是里面连一颗子弹也没有。他觉得这件事情实在不可思议,出发前他明明记得弹夹是满的,子弹怎么就到了就木的手里?他实在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就木到底是什么人一样。 叶德财见就木戏耍了王威廉一番,心中不禁暗暗叫好。他随即仰面哈哈一笑,把王八盒子里的子弹一股脑全卸了下来,把枪和空弹夹往金大奎身上一丢,学着就木的样子潇洒转身:“金队长,俺也给你说个事儿,这王八盖子没有弹子突突不死人。这事儿凭的要紧,往后得记着点儿!”说完就皱起了眉,但觉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咋就变了味儿?不由得摇了摇头,赶上了就木。 就木见他满脸笑意,心情不错,就问他:“开心了?” 叶德财手舞足蹈的比划了一阵,声音也爽朗不少:“能不开心吗!咔咔小枪一下,子弹一丢,多神气呀!” 就木也笑,似乎比他还开心:“子弹丢哪了?” “子弹丢”叶德财脸色一变,转过身去就看见金大奎已将地上的子弹拾的差不多了,正一脸狰笑的看着他,一颗接着一颗的装回弹夹里去。 叶德财顿时笑不出来了,脸色有如漏气的气球一般耷拉下去。他心想方才我当着众人的面这般羞辱金大奎,现在他还不要了我的命!忽听得就木在他耳边低声道:“方才你为何不把他的王八盖子夺过来?” 叶德财没好气的努了努嘴:“俺还不是为了学恁,威风威风嘛!” 就木苦笑:“现在威风了?” 叶德财低声咒骂道:“威风个球!” 金大奎一手甩着王八盖子,一手就地抄起根木棍,一路怒喝着冲了过来:“你们这两个小王八羔子胆子不小啊!”说话间已来到二人身前,冲着叶德财头上就是一棍。待得抡起棍子就要去打就,只见就木眼中赫然闪过一道凌厉寒光,金大奎但觉心头一怵,手臂僵在半空,说什么也打不下去。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能失了面子,随即咳了几声,将胸挺圆,讪讪道:“看看什么看!再看老子就把你突突了!” 就木眼中锋利如刀的目光逐渐暗淡下去,低了头不再说话。其实,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无非是想让王威廉和金大奎打消进山的念头。那无主孤魂虽未伤人,却连番让他们离开,显然是在发出警告。 虽然,到目前为止就木还未发现矮树林中有任何异样,可鬼魅之事谁能说清?谁也不知道走进去之后会看见什么,遇上什么?这里加上王威廉和金大奎一共一十五人,也就是一十四条人命(就木自然不算在内),就算金大奎这个当队长的不为这一十三条人命负责,就木也不想看到众人发生任何闪失。要知道,这么大一队人如果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不是逃不逃得掉的问题了,而是有没有命逃的问题。 第十五章 黄皮猴 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算是告一段落了。再继续下去只会让王威廉和金大奎加深对就木和叶德财的怨恨,既然他们还是决定继续进山,就木也不再多说什么。这世上,要走的人终归会走,要留的人一定会留。要找死的人,拦也拦不住,这个道理就木还是懂的。 矮树林没有名字,林中的树木因为常年干旱缺少水分,个头都不高,树枝横向生长,生的歪歪扭扭,甚是怪异,张牙舞爪的模样不免让人心慌,有如鬼怪当道,随时准备食人之肉,摄人之魂。林子中间匍匐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小径,偶有低洼土石,甚是难行。据孙老汉说,这条小径是上次王威廉组织劳改队进山的时候新开挖的,也是通往湛青山的唯一道路。 绿皮卡车缓慢的行驶在最前头,众人不紧不慢的在后头跟着。就木和叶德财走的很慢,于队伍末尾还有七八米的距离。金大奎率领四名红卫兵走在一旁,明里是一副压阵的派头,暗里不时转过去头瞟就木和叶德财。经过方才这么一闹,他对二人存下芥蒂,可碍于二人的本事也不好明的发作,只得从旁监视,生怕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叶德财原本大喇喇的走在前头,一想到方才那诡异女子,心里生出机警,调转头来走在就木左右,问道:“恁说这林子里到底有没有古怪?” 就木慧眼一开,两道金灿灿的目光直射而出。一探之下,只见林中虽然漆黑一片,却不见一丝邪气,干净的出奇。转念一想,方才那女子分明是鬼灵一类的生物,最后她遁入林中也是自己亲眼所见,此刻为何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呢?就木环顾四周,只觉这片矮树林虽然并无邪气,却安静的可怕,连一点风吹草动的声音都没有。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他,太过平静的表象之下,往往暗流汹涌。他让叶德财走在自己前头,说道:“你只管往前走,别回头。” 路程过半,安然无事。王威廉踩了脚油门加快了速度,众人也跟着小跑起来。此时,一抹灵巧敏捷的身影掠过一旁树梢,落在叶德财身前。叶德财怔步去看,一只毛色黄亮,身材矮小,模样可爱的黄皮猴正眨着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嬉皮笑脸的望着他。 在大西北,黄皮猴是个稀罕玩意儿。而且,这小家伙生的实在有趣,叶德财顿时起了兴致,蹲下身子,就要去摸黄皮猴的脑袋。 就木鼻尖一抽,突然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再去看那黄皮猴,随即喝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黄皮黄赫然变了脸色,原本天真无邪水汪发亮的眼睛里露出凶光,张开小嘴,两排森白獠牙在夜色下闪出点点幽碧青光,一口咬上了叶德财指尖。 叶德财指尖吃痛,闪电般抽回手臂,不住咒骂道:“妈的这畜生凶的很!” 黄皮猴闻到了血腥味,有如发了疯一般,一跃而起,直扑叶德财。叶德财侧身一闪,险险避过。那黄皮猴好像通晓人性,吃准了叶德财闪避的方位,一扑落空,沾地即起。这一下来势奇快,眼看就要去咬叶德财咽喉。叶德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方才一避身子已失了重心,现下还未调整过来,实难再避。就木心知事情有变,一个箭步抢了上来,双掌按上叶德财双肩,人已借力而起。一压之下,叶德财身子一低,黄皮猴擦着他的脑门而过,直吃了一嘴头发。就木看准时机,旋身一带,凌空飞起一脚。那黄皮猴怪叫一声,结结实实中了一脚,身体有如断线纸鸢一般,飞出甚远。 叶德财定了定神,吸出指尖鲜血,“呸”的一声,道:“妈的这还是猴子吗?” 此时,就木摆开架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沉声道:“不对头,这黄皮子身上有尸气!”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一阵低沉刺耳的怪叫。不多时,只见成群结队的黄皮猴从林子里冒了出来。它们有的从树梢上飞跃而下,有的三五成群,自黑暗中狂奔而来。猴群足有五六十之多,无一不是面目狰狞,眼露凶光,叫唤着冲入人群,见人就扑,见肉就咬。这件事从发生到现在不过一刻,猴群来势极快,动作迅猛,众人猝不及防,皆被扑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惊呼声、哀嚎声响成一片。金大奎山匪出身,反应力和判断力皆在众人之上,他愤怒的咒骂一声,从腰间掏出王八盒子,对着一只来势汹汹黄皮猴就是三枪。那黄皮猴中枪倒地,鲜血淌成一片,有气无力的叫唤了一声就没了动静。金大奎见状,刚要抽开身去对付猴群,只见那原本已经死去的黄皮猴居然又活了过来,漆黑的眸子赫然变成一片血红,全身黄毛皆竖立而起,围着金大奎转圈,阴测测的盯着他。金大奎吃了一惊,心想这黄皮子咋还会诈尸,举枪便欲再打。此时,就木已飞掠过来,一把按下他掌中的王八盒子,喝道:“这东西杀不得,越杀越凶!”说话间,那黄皮猴突然扑了上来,双目血红发紫,咧着张血盆大口,哈喇子直流,急促呼吸间口鼻中涌出一股淡淡黑气。就木低喝一声,反扑而上,双掌扣住黄皮猴双臂,一扣之下只觉这黄皮子力气大的惊人,竟压不下,这一人一猴顿时僵在场中,谁也拧不过谁。黄皮猴发了疯似的不断咧嘴嘶吼,最后竟然将嘴角硬生扯裂,鲜血横流,两排獠牙带着牙龈愣生生的凸了出来。就木心想这黄皮子哪里还有理智,闷哼一声,飞起一记朝天脚,从颚下直踹黄皮猴子脑门。黄皮猴吃痛,呜咽一声惨叫滚出去老远。就木长出口气,立时转头对金大奎喝道:“叫大家找些木头石块驱赶猴群!”末了依旧不忘叮嘱一句:“记住不能杀只能赶!” 那边厢,前前后后约莫十几只黄皮猴纷纷跃上绿皮卡车,直将卡车压的向一侧倾斜过去。这些黄皮猴手里多有石块,朝着车窗和车门就是一顿猛砸。黄皮猴力气奇大,其中三五只正拉着车外的门把手,想要闯进驾驶室。王威廉惊的脸色惨白,蜷着身子,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拉住车门。此时,车外的黄皮猴纷纷住了手,呜呜啊啊的叫唤着,向着同一个方向转头去看,只见就木已然赶来,手中多了一条三尺余长的木棍,以棍代剑,舞了个虎虎生风,口中不时喝道:“猢狲休要张狂,待你孙爷爷三剑两棒料理了尔等!”说罢,纵身跃起,将木棍扛在肩上,掌中往脸上一抹,一阵挤眉弄眼,还真有点美猴王的架势。黄皮猴见来者不善,纷纷拍着胸脯,呼喝着奋起迎战。就木眼中射出寒光,转棍为剑,剑花舞将开来,连飞带卷,霎时激起漫天黄土飞尘。黄皮猴被风沙迷了眼,没了方向,顿时失了方寸,呜呜啊啊的一通乱窜。就木眯着眼睛,灵巧的掠到卡车门前,只见王威廉着实吓的不轻,低着头闭着眼,不敢往车门外看,就木重重的拍了拍车窗,喝道:“开门!” 王威廉冷不丁抬眼去瞧,只见就木正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身后的风沙中不时掠过黄皮猴的身影,哪里还敢开门,把心一横,将门把手拽的更死。 就木心想这洋鬼子原来是个窝里横,只敢对他们这些劳改犯吆五喝六,现下见了几只黄皮子却吓成这样,实在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随即又拍车门又敲窗户:“王先生,别怕!快开门,你一开门我们大家都得救了!” 王威廉心想这实在比骗鬼的话还要假,这该死的中国人让自己开门,无非是想让自己去送死。当即骂了句洋文,隔着车窗对就木竖了竖中指。 就木无奈的摇了摇头,四周沙尘渐散,黄皮猴大有再度围将过来之势,掌中当即发力,一把将车门拉开一半。王威廉见状乱了阵脚,口中咒骂有声,抬脚一阵乱踢。就木肩头、肋下中了几脚,也顾不得痛,探进手去,只听得“咕唧”一声,已将王威廉的宠物乌骨鸡扼在掌中。王威廉本想去夺,可看见黄皮猴又重新跃上了卡车,吓得不敢妄动,干脆一溜身子,躲到了座椅底下。 就木一得手并未多作停留,连翻几个头尾相接的滚圆跟头,向后一跃落入众人中央。掌中一发力,鸡脖子应声而断,他以指代刀破开鸡喉,将鸡血尽数沥于掌中,随即口中默念道号,敕令一声,双掌齐推。 霎时,鸡血有如狂风骤雨般飞溅而出。那些原本凶神恶煞的黄皮猴顿时恢复了理智,眼中凶光尽除,搔搔头,摸摸屁股,叫换了几声,有如退潮的江水一般,纷纷后退,跃入林中。 叶德财本与三只黄皮猴打的难解难分,只见它们忽然夹着尾巴逃去无踪,心中暗喜,直冲过来拍着就木肩头,说道:“乖乖,想不到恁不但降得住鬼怪,对付畜生也凭的有一套啊!” 就木沥了沥满手的鸡血,笑道:“这就叫杀鸡给猴看。” 第十六章 土夫子 当时进山开荒的队伍多为老弱病残,哪里抵挡得住动作敏捷,颇具杀伤力的猴群的袭击,众人皆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受伤。就木乃道士出身,懂得一些药理医道,众人的伤患虽不足以致命,可伤口上不约而同的出现了严重腐烂现象,隐约冒着一丝丝诡异的黑气。就木这一生遇到的怪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当即判断这是尸气,不能长时间存留在活人体内,如果不及时处理会马上扩散到全身皮肤和脏腑之内,轻则溃烂,重则丧命。当时的医疗条件相对落后,众人又是匆匆进山,并未携带什么医疗急救物品。就木让叶德财组织没有受伤的人员,为受伤人员进行紧急急救,务必要将被黄皮猴咬伤、抓伤处的血肉剜掉,阻止尸气蔓延。 刮骨疗伤岂是常人所能忍受,众人只能咬着树枝,疼的满头是汗,勉强配合治疗。毕竟,在疼痛和活命之间,人总是懂得取舍的。还有一部分的人思想古板,不愿意配合治疗,认为就木只是在危言耸听。无奈之下,叶德财只能将其打昏,用树藤绑住手脚进行强制治疗。急救展开了约莫一个小时,众人基本上都已缓过劲儿来。此时,就木正蹲坐在地,仔细研究着一具死去的黄皮猴尸体。这黄皮猴便是被金大奎三枪打死,又奇迹般活过来的那只,看起来现在已完全死去,尸体也已凉透。就木将尸体翻了个身,只见那黄皮猴脑门和腹部皆有抢眼,伤口上不时有尸气涌出。就木心想,黄皮猴性子温顺,多食蔬果草皮,更本不吃肉,更不会无端攻击人类。他瞧着那几乎将要散去的尸气又想,看来让猴群发狂,死而不僵的原因,应该就是这尸气在作祟。可是,这无端端的又是哪里生出的尸气?若不是存心为之,尸气又如何能进入猴群体内。 正想着,金大奎忽然走了过来,拍下就木肩膀,将脸凑近,一脸严肃道:“兄弟,敢问是哪路高人?” 就木瞧他忽然变了态度,不由得笑道:“早年间为了吃饭,做过道士。” 金大奎脸色一沉,又道:“兄弟,如果不愿意趟这趟浑水,现在就可以走。” 就木心想这金大奎怎生改了脾气,莫不是怕自己撞破了什么不应该知道的事?他点了点头道:“浑水?敢问金队长,咱们此行究竟要去做什么?” 金大奎霍然起身,扶了扶肩上的军大褂,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话已至此,兄弟听便听,不听便继续跟着。”他原本转身要走,忽然转头冷冷的瞪了就木一眼,道:“不过要是出了什么事,别怪老子没提醒过你!” 就木冷冷的瞧着他,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不多时,叶德财便从就木身后冒起头,低声说道:“这件事凭的古怪,既然他让你走你为何不走?” 就木看着四周东倒西歪,伤成一片的众人,说道:“你也说这事凭的古怪,我要是现在走了,你们怎么办?”他转头去看叶德财,继续道:“要是你害怕,你就先走,不用管我。” 叶德财顿时来了脾气,一拍胸脯,喝道:“俺怕啥?凭啥恁做得英雄,俺就得做狗熊?俺不走,俺要是走了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短暂调整和休息后,时辰已近子时。金大奎提议今夜就在林中露宿,等到天亮再走。王威廉不同意,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显然是对方才的事情心有余悸。金大奎没了办法,只能招呼红卫兵,催促众人继续前进。末了,王威廉阴测测的找到就木,说乌骨鸡的帐一定会找他算。就木向他解释道,猴群中了尸气,公鸡血乃是至阳之物,有驱鬼僻邪之效。若乌骨鸡不死,这里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怕是都活不成。王威廉哪里懂得这些中国道家的玩意儿,一心认定就木纯粹是和自己过不去,临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气呼呼的上了卡车。 经过了一昼夜的长途奔袭,凌晨时分,众人到达了湛青山山脚。在晨曦的微光下,湛青山巍峨高耸,寸草不生,黄土覆盖面积估摸着能达到百分之九十,远远望去有如一座光秃秃的黄土丘。叶德财第一眼瞧见湛青山,愣生生的斜眼说道:“这鬼地方能种出个啥?” 卡车环着山体绕行了一段,众人就来到了一背阴之地。此地是一处陡峭的悬崖,只有一处呈三四十度倾斜的陡坡蜿蜒匍匐在地,看样子一直通到山腰。陡坡上钉着许多木桩,以藤蔓缠绕连接,时而方正,时而滚圆,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山脚下似乎曾搭建过几个简易的帐篷,不过,现在皆已被风沙侵蚀,半数掩埋在黄土之下,帐篷周围散落着许多遗留下来的铲子和锄头,看着不新也不旧。 卡车缓缓停住,红卫兵就从车后面的货柜上取出十来把铲子,一股脑丢到了众人身前。金大奎迈着王八步,从腰间拿出个牛皮套着的罗盘,前前后后比划了一阵,随即对着众人厉声喝道:“沿着木桩上的藤蔓给我挖,挖不踏实的,回去统统关禁闭。”说罢,视线落在了就木身上,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这句话好像就是说给他听的。众人虽不明就里,可听了金大奎的话也不敢不从,纷纷拿起铲子,开挖起来,一时间黄土沙尘漫天。 叶德财问就木有没有出什么端倪,就木只是摇头,并未答话。末了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径自拿起铲子山上去了。约莫挖了四五十分钟,只听得孙老汉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众人皆围将过去,但见一片低洼的黄土里赫然埋着一具已经被挖出大半的尸体。尸体死了有些时日,血肉已经开始腐烂,蛆虫不断在他的鼻孔、眼窝中蠕动扭曲。孙老汉怔怔的看了一阵,突然呼天抢地的大哭起来,扑通跪倒,握住尸体的手,不住哭喊道:“我的儿啊你咋就这么走了” 叶德财定睛一看,虽然尸体腐烂严重,可依稀能够从脸部的轮廓中辨别出来,此人便是孙老汉的儿子孙小毛。不多时,斜坡上又响起了更多凄厉的惊呼,众人开挖之下竟不约而同的挖出了许多腐烂过半的尸体。他们当中认识这些尸体的人不少,都是劳改二队中,自己曾经的工友。此时,就听见斜坡下响起一阵刺耳枪响,金大奎掏出王八盒子,空鸣三枪,冲着众人叫喊道:“嚎什么嚎,******快给老子挖!”孙老汉缓缓的直起腰来,步履蹒跚的冲下山去,一把揪住金大奎的领子,哭喊道:“金队长,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人是你们带走的,现在没了,你至少也要给我老汉一个交代吧,不然可叫我老汉怎么活啊!” 金大奎的眼中突然露出凶光,冷冷道:“你要交代是吗?”只听得一声枪响,孙老汉惨叫一声,揪住领子的手逐渐松开,低垂下去。金大奎一把将他推开,咒骂道:“这就是交代!”鲜血很快将金老汉胸前的衣襟染成血红,他怔怔倒了下去,两眼死死的盯着金大奎,双手一通乱抓,口中低鸣有声,却只咳出几口鲜血,再也说不出话来。末了,双脚奋力的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动静。此时,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杀人啦!”众人皆惊慌失措,就要向着四周逃窜。 金大奎举枪便打,王八盒子响过两下,又有两名劳改犯应声倒地。他随即虎吼道:“妈的不想死的就给老子挖!” 众人纷纷怔在原地,大气不敢喘一声,无奈之下只得颤颤巍巍的拾起锄头,深一下,浅一下的挖了起来。叶德财本想冲下去跟金大奎拼命,一把被就木拦住,自己反而向山下走了几步,义正言辞道:“看起来,金队长不单单做过山匪,恐怕还是北派土夫子(盗墓贼)出身吧?盗墓淘土分南北两派,其中北派善于分金定穴,这满山的木桩就是你经过勘探,定下的穴位。还有,你方才所使用的罗盘,就是寻找墓穴的八卦定穴仪!” 金大奎随即沉默,恶狠狠的瞪着就木,好像并不惊讶。 就木继续道:“现在我才明白,金队长为何急着催我回去。应当是忌讳我做过道士,怕我看出端倪来吧?”就木回过头去对着众人朗声道:“各位工友,所谓的进山开荒从开始就是个幌子,那洋人和金大奎更本就是让咱们盗墓来了!”此言一出,众人立时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就木指着孙小毛的尸体对金大奎道:“这些人恐怕都是你为了不让秘密泄露而杀的吧?”他转念一想,脸色沉了下去:“只怕,这一趟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从未打算让我们活着回去!” 此时,王威廉已从卡车上走了下来,与金大奎对望一眼,同出发出一声冷笑。金大奎随即端起王八盒子,对准了就木,喝道:“老子给过你活路,是你自己不要。就算让你瞧出来了又如何?到了这里,你以为还有活路吗?”说罢,身后四名红卫兵同时端起了枪。 —— (《就木》正式更名为《道缘千年》啦!今天换了张新的封面,感觉美美的!萌新开书不易,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有什么好的建议和想法,也欢迎在书评区多多留言批评指正!) 第十七章 阴兵 这种赤裸裸的威胁叶德财是绝对受不了的,眼看着抡起袖子就要下去拼命。就木一把拦住他,使了个眼色,自己则一言不发,拾起锄头,默默挖掘起来。经过矮树林一役,就木已经成为了众人的精神领袖,但见连就木都服了软,不由得也泄了气,闷声不响的开始挖掘。 叶德财心中愤怒难平,低声问道:“为啥不跟他们干?” 就木摇了摇头,道:“怎么干?拿铲子去干子弹?”他示意性的看了看众人,声音压的更低:“况且这里还有这么多工友,真干起来一个也别想活。不如暂时忍耐,等待时机,再做打算。” 就木的一席话瞬间将叶德财的怒火浇灭,他在心中暗自权衡了一番利害关系,虽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就木的做法的确是正确的,只得黑着脸,有一铲子,没一铲子的挖掘起来。 金大奎原本还特意给王八盖子加满了子弹,以为就木得知真相之后一定会组织众人反抗,没想到事态的发展竟会如此顺利,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随即凑近王威廉,低声耳语道:“王先生,你看,我就说没问题吧。就算出了什么问题,咱们有枪,也没什么好怕的!” 王威廉听罢,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中国有句话叫枪杆子里出政权,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理!” 二人大笑着互相恭维了几句,勾着肩,搭着背,到一旁的背阴处径自乘凉去了。四名红卫兵依旧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松懈,手中端着枪,监督着众人挖掘。 叶德财猛的一铲子下去,只听得“邦”的一声闷响,好像挖到了岩石,铲子边沿的铁皮直翻卷进去。他气鼓鼓的把铲子一扔,撂桃子不干了,蹲坐下来,抱怨道:“妈的这里当真会有什么古墓?依俺看,这不就是座土疙瘩山嘛。”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末了去问就木:“恁是咋看出这里有墓的?” 就木擦了擦额上热汗,说道:“这里一面朝林,三面空旷,实乃一处幅员辽阔的风水宝地,再加上金大奎这些倒斗的物件,这山里头肯定有墓,而且一定是座古墓。” 叶德财想不明白,又问道:“你咋知道一定是古墓?” 就木笑道:“现在的人要是死了,无非就是随便寻个地方,埋了,立个碑便是了。谁会花这么大的力气把自己埋到这湛青山里头?如此考究的埋葬方法和埋葬地点,只有古人才做得出来。” 叶德财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恁说的这么邪乎,那恁看不看得出来这古墓的年代?” 就木拿铲子去敲了敲斜坡上的岩石,说道:“如果这里有别的出路,金大奎必定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进行开挖。也就是说,这座墓自建成之后,就再没人进去过,我想建造此墓的工匠应该也全部死在里面。从这里的地质面貌和岩石风化程度来看,距今至少得有三千多年吧。” “啥?三千多年!”叶德财几乎跳了起来:“那咱这么挖下去,还不挖出个鬼来啊!” 就木斜眼去瞟不远处正谈笑有声的王威廉和金大奎,冷冷道:“真有鬼我反而不怕,怕就怕有些人比鬼更恶!”此时,他基本可以断定金大奎倒出来的冥器,销赃的手段正是王威廉。这王威廉看着人模狗样,估摸着就是那种倒卖死人物件的黑市商人。这座三千多年前的古墓,能倒出什么物件来谁也不知道,说不定藏着什么价值连城的稀罕玩意儿,难怪王威廉明明被那女鬼和猴群吓了个半死,还执意要进山,金钱的诱惑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 此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这有个洞!”,金大奎闻言,立时飞一般的冲了过去。只见黄土地上当真有一个直径不过三厘米的小洞,里面不时传来阵阵阴风,听着声响,里面好像存在着很大的空间。只是周围全部被坚硬的岩石挡住,光用铲子是挖不进的。金大奎见状,仰面笑道:“找到了,终于让老子找到了!” 就木也闻讯而至,他怔怔的望着洞口,分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尸气,正从洞内徐徐涌出。这股尸气和矮树林里那些黄皮子身上的尸气同出一辙,心想再挖下去怕是要出事,刚要去拦金大奎,就听见他一声令下,红卫兵已经从卡车上搬下了一箱箱封的严密的木箱子。金大奎随即虎吼一声:“给老子炸!” 红卫兵纷纷上了铁锹,撬杆,三两下就把木箱上的横木撬开,只见里面整齐的放着一排排圆柱形的东西,外头用黄色的牛皮纸抱包着,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气味。就木皱起了眉,不由得心道:“这卡车里面装的果然是炸药!” 红卫兵将一管管炸药安置在洞口周围,又小心翼翼的安插好雷管,眼看就要引爆。就木一把拽过金大奎,厉声喝道:“你既是土夫子出身,没理由看不出这洞里有尸气!” 金大奎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 就木眼中闪出怒火,喝道:“这一下炸下去,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算你不顾我们这些劳改犯的性命,难道,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金大奎大手一挥,将就木甩开:“我们这些人,与其说是倒斗的,不如说是‘倒命’的。要想一朝富贵,就得拿命去换!”说罢,就下了命令:“炸!”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霎时土石冲天,沙尘弥漫,原本只得三厘米的山缝已变成了一处足有一人多高,三人多宽的漆黑大洞。金大奎见状,不由得喜出望外,刚要上前去一探究竟,但见洞内赫然闪出一道紫色强光,耀的众人直无法睁眼。就木拿手挡住强光,勉强眯着眼去看,只见那紫光中依稀可见一个个模糊的轮廓,看起来像是一个个厉兵秣马,扬鞭跨刀的士兵。这些士兵和战马并没有实体,仿佛只是一团团稍有具象的紫色光雾。下一刻,为首那士兵一拉缰绳,胯下战马随即发出一声嘶鸣,驮着他纵身一跃,凭的越过了众人,朝着矮树林方向飞驰而去。此人好像是这群士兵的首领,他一走,后面的士兵皆跟着不安分起来,一道道紫色身影飞快的掠过众人,不到一刻,皆没入了滚滚黄沙之中。 叶德财见状不由得又惊又惧,问道:“这他妈到底是个啥?” 就木定了定神,说道:“阴兵?没想到居然是阴兵!” 叶德财从未见过就木如此诧异的表情,追问道:“阴兵是个啥?” 就木愣了一会,连连叹出几口气:“传说古时候的王侯将相为了显示自己生前的地位,死后会用阴兵陪葬。这阴兵原本都是驰骋疆场的战士,而且一定都杀过人。墓主死前会喂他们吃下一种特制的汤药,让他们进入一种游离在生死之间的状态,然后放入墓中陪葬。待得十年或者几十年之后,这些士兵的尸体腐烂殆尽,灵魂却能不灭不散,化作阴兵,永远守卫着墓穴的主人。” 叶德财听得直惊出一身冷汗,喃喃道:“古人还真是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就木继续道:“这种让活人陪葬方法始于秦朝。你不要看现在的人把兵马俑鼓吹的如何如何神秘,那只是从秦始皇七十二座假墓穴里挖出来的陶俑罢了。当年,我亲眼见过那些士兵被硬生生灌入水银,浇铸在陶俑之内,放入秦始皇的真陵墓中陪葬。一夜之间,三万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就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但觉什么地方不对头,叶德财果然怔怔的发问了:“恁亲眼见过?” 就木立时改口,说道:“你听岔了我是说传说传说我亲耳听过的传说” 此时,金大奎戴上护目镜,痴痴的望着阴兵消失的方向,末了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生前虎符加身,死后阴兵守墓,错不了,一定错不了!王翦啊王翦,老子终于找到你的墓了!” 就木闻言,不由得心思一沉,诧异道:“什么?这金大奎当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居然敢来倒王翦的斗!” 叶德财问道:“王翦是谁?” 就木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这王翦乃是秦国大将,手握重兵,也是秦始皇最倚重的武将之一。据说王翦祖籍汉中,也就是今天的陕西。” 叶德财眼睛都亮了,连声道:“那不就是咱们这地方吗?” 就木点了点头:“那时候的人讲究个落叶归根,死后一定要将尸体运回故乡埋葬。他金大奎不惜杀害那么多人的性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这王翦的将军墓十有八九是真的!” 话音未落,他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把一路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串联起来,顿时脸色一变,最后只得出一个结果——怕是要出事了! 第十八章 腐尸虫 从外面看地洞里漆黑一片,偶有阴风吹过,发出“嗡嗡”低响,在一片滚滚沙尘下,隐约可见一条密密麻麻的台阶,一直向地下延伸,也不知通到哪里。 金大奎喜上眉梢,心中打定了主意,背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军用背包就要下斗。就木横在他身前,劝说道:“这斗倒不得,你见过哪位王侯将相的墓穴入口建有台阶?这分明是引后世发现此墓的土夫子飞蛾扑火。你这一去,十有八九是十死无生!” 金大奎咒骂一声,粗鲁的将就木推开,喝道:“十死无生也比穷一辈子来的痛快,你给老子让开!” 就木向后退了几步,刚要再去拦,就见金大奎凭的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站在墓穴入口。只见,他的两个眼珠子几乎聚焦成了斗鸡眼,正惊恐的瞧着自己的右臂。不知什么时候,一只通体黝黑,约莫苍蝇大小的虫子已停在上面。这虫子个头不大,生的却十分奇怪,头大尾小,背后竟然长着三对翅膀,六片薄翼,额前无目,昂着两只锯齿形的大鳌。金大奎头上沁出冷汗,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可毕竟是土夫子出身,最起码的直觉还是有的,从古墓里出来的东西,甭管是什么,绝非善类。他刚要伸手去拍,那虫子发出一声低鸣,两只大鳌已嵌入他右臂皮肉之中。他只觉右臂吃痛,好像被人拔掉了一根手毛,那虫子并未多做停留,挥动双翼,低鸣着飞了起来,只一闪就没了踪影。 当金大奎抬手再看的时候,一双瞳孔突然剧烈收缩起来,脚下连连后退,一个不稳跌坐在地,连声音也结巴起来:“救救我!”只见,他的右臂一片绯红,表面一层皮肤微微鼓起,有如泥浆沼泽一般泛着点点水泡,这水泡好像置身于烈火烘炉之中,正在不断沸腾,待得到达沸点,水泡破裂,直连着鲜血和皮肉一起翻了出来。如果只有一个水泡自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是当金大奎整只手臂上的水泡同时破裂的时候,右臂赫然血红一片,不住渗出暗红色的血水,手臂上已没有一块好肉,最恐怖的是,那表皮底下露在外面的肌肉,也正在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迅速鼓起、腐烂、破裂,再这样下去,他这条右臂马上就连骨头也不剩了。 就木见状,倒吸一口凉气:“不好,是腐尸虫!”他转头大喝一声:“有危险,大家快退!”众人见金大奎惨叫似杀猪,手臂上一片血肉模糊,哪里还敢多做逗留,纷纷退下山去。就木一个箭步抢了过去,反手拔出金大奎腰间匕首,一刀就将它的右臂齐肩砍下。金大奎惨叫一声,按住伤口,蹲坐下去,直疼的挤出眼泪。恍惚间,他睁眼去瞧,正看见断臂落在身前,比原来直瘦了好几圈,皮肤和肌肉完全没了形状,变成一团团黝黑恶心的腐肉,肘部已隐约可见里头的森森白骨。他只觉一阵反胃,不住呕吐起来。 此时,地洞里突然传来一阵昆虫震翅的声音,不多时就见一团黑雾袭至。黑雾甫一出洞,顿时化作千万黑点,毫无规则的在空中乱旋乱窜,最后,有如苍蝇见了腐肉一般,冲向众人。就木一晃眼,才看清这更本不是什么黑雾,而是成千上万只腐尸虫!这要是走避不及,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连骨头渣子都别想剩下。他当即跃下山坡,横在众人身前,只说了一个字:“跑!” 人群中惊呼声此起彼伏,众人都见识过这小东西的厉害,哪里敢去招惹,丢下锄头就不要命的跑将开去。腐尸虫飞行速度奇快,有几个腿脚稍微慢一点的,顿时就被腐尸虫追上,从头到脚密密麻麻的缠了一身,那人还来不及惨叫,无数鲜血就从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里渗了出来。不到一刻,所有腐尸虫同时飞离他的身体,只剩下一具还在继续腐化的漆黑枯骨。这腐尸虫毒性极强,莫说被咬一口,只消稍微触碰一下,足以叫人皮开肉绽。不多时,将近半数的劳改犯都已一命呜呼,化作了枯骨。 王威廉见状,跑的比兔子还快,三步并作两步便上了卡车。此时,副驾驶的门忽然被拉开,只见金大奎挣扎着也想上车,口中几乎是在哀求:“带带我走” 王威廉恶狠狠的骂了一句洋文,二话不说一脚就把金大奎踹了下去,连门都来不及去关,一踩油门跑没了影。金大奎失血过多,瘫软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抬起手无助的一通乱抓,希望有人可以拉自己一把。可是,他平日里作威作福,如今又伙同洋人杀害了劳改营那么多工友,众人对他积怨已深,如今自顾不暇,哪有有人愿意去帮他,皆从他的身上踩将过去,有几个劳改犯经过的时候还不忘多踹上一脚,吐几口唾沫。 金大奎眼见获救无望,脑后又响起一身“嗡嗡”低鸣,想来那腐尸虫定然已近。心想这次是完蛋了,索性闭上眼,安心等死。忽觉眼前一热,有一团光影掠过,睁眼去看,只见就木和叶德财用折断的铲棍,蘸上火药,制成了简易火把,正在驱赶虫群。 这边厢,多数人已经撤离,山脚下只剩下就木、叶德财和金大奎三人。无数腐尸虫有如决堤的江水一般,尽数涌向三人。就木将火把舞了个密不透风,火光有如蛟龙般上下翻飞,虫群之间不时发出“呲呲”的烧焦声,不少腐尸虫身上冒起青烟,纷纷坠落,尸体上直传来阵阵腐败的气味。眼见叶德财力竭,掌中火把将要熄灭,就木当即丢过去一管炸药,朗声喝道:“火不能灭,这东西天不怕地不怕,玉皇大帝都能给你咬死,唯独怕火!” 此时,叶德财已汗流浃背,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一头用腋下夹住,一头攥在掌中,将炸药管子从中间折断,直把一管火药尽数洒上铲棍头,橙红色的火光立时又剧烈的跳动起来。他呼哧呼哧挥舞了一阵,总算把一大片腐尸虫送上了西天,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只见上坡上那墓穴中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正在缓缓移动,看这速度和架势,好像马上就要破洞而出! 第十九章 虫王 叶德财遥遥一指,声音有些颤抖:“那他妈是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墓穴里那东西就冒了头,探出两条足有成年人一臂粗细的触须,以一种缓慢的速度延伸开来,约莫有十多米长。 叶德财心中一惊,顺势将火把丢了过去。橙红色的火光落入墓穴,一闪即灭,然后就听的从里面传来一阵令人发毛的怪声,木讷而嘶哑,听上去好像什么动物的叫声。 就木并没有说话,可神色却十分严肃,如临大敌。墓穴里的怪声越来越响,只见两只巨大的鳌钳从黑暗中徐徐伸出,有如两把大号的镰刀,一展一合间,洞沿石壁应声破裂。要知道这个洞是金大奎动用了炸药才炸出来的,此刻这鳌钳只消轻轻一碰便有如此破坏力,威力可想而知。 看到这里叶德财已然惊的说不出话,突然,洞口卷起漫天尘土,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墓穴里缓缓的爬了出来,隔着沙尘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看起来仿佛是一只足足有四五辆卡车大小的甲虫。待得沙尘散尽,黑影逐渐清晰,赫然是一只巨型腐尸虫,通体黝黑,背后六道翅膀尽数展开,有如六面巨大的旗幡,黑咕隆咚的脑袋上没有眼睛,鳌钳几乎占据了整个面门,此时正发出一种类似于愤怒、挑衅的低沉叫声,直盯着二人。它并没有眼睛,所以这里的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看,只是就木和叶德财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这巨型腐尸虫的目标就是自己。 叶德财变了脸色:“俺的娘嘞,这虫子成精嘞?” 就木苦笑道:“这是腐尸虫王,看这一身阴煞尸气估计和这古墓是同一时期的产物。” 叶德财一惊:“啥?恁是说这东西也活了三千多年?” 就木点了点头:“要不是它不懂修炼法门,说不定真的就成精了。” 叶德财看着有如一团巨大乌云落下来一般的虫王,道:“你说这东西在墓里活了三千多年,今天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咋就盯上俺们了。” 就木摇了摇头:“如果有人把你儿子孙子曾孙子都杀了,你第一件事情是不是找他报仇?” 叶德财看了看满地已被烧成焦炭的腐尸虫,说道:“恁的意思是这家伙是这些东西的老祖宗?” 就木无奈的点了点头,这虫王都快赶上他一半的岁数了,在墓穴里活了三千多年,吸收了无数尸气和阴煞之气,自然不好对付。眼看虫王昂起鳌钳就要发动攻势,就木忽然跑将开去,只给叶德财留下了一句话:“帮我吸引它的注意力!” 叶德财愣生生的望着就木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直骂娘。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相信就木不是那种会撇下自己独自逃跑的人。随即把心一横,豁出命去,遥指虫王,高声叫骂:“恁这长胡须的老黑王八,有本事过来吃了俺,俺不怕你!” 虫王本来要去追就木,没想到听叶德财这一阵叫骂,竟然缓缓的转过头来。 叶德财一愣,心想这畜生难道听得懂人话?也顾不得多想,撒丫子就跑,边跑还不忘记边骂:“三千多岁的黑王八,老畜生,来追恁爷爷啊,追到了爷爷请恁吃屎!” 虫王仰面发出一声低鸣,两只巨大鳌钳“格吱”作响,仿佛随时准备饮血。它脊背一颤,三对翅膀同时扑腾起来,卷起一地黄沙滚滚,它个头虽大,行动却很快,顷刻间已拔地而起。叶德财原本跑的好好的,还越骂越起劲,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直把虫王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可忽然觉得周身一黑,低眼去瞧,地上凭的多了一个巨大黑影,他心中暗叫不好,待得仰面去看,虫王正飞悬在头顶,挥舞着鳌钳,一个猛子扎了下来。 “俺的娘嘞!”叶德财大叫一声,直直的扑了出去,吃了满嘴黄土。虫王扑了个空,直将一面陡峭的山壁撞塌了一半。叶德财发现,只要是虫王接触过的地面和岩石,都会立时腐化成尘土飞灰,随风四散。心想这要是给它碰到一下还了得?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看起来都没这东西厉害。这哪里还是虫子,简直就是一瓶在地下埋了三千年的陈年老窖硫酸,见谁化谁啊! 叶德财奋力扒拉两下,人已弹了出去。虫王震翅一挥,又已长身飞起,口中吐出一团黑雾,这黑雾擦着空气发出“呲呲”低响,冒起浓浓黑烟,好像连空气都不肯放过,也要一并化去。黑雾眼看就要沾上叶德财,叶德财心想跑也跑不过,又不能坐以待毙,不由得急中生智,身体霍然向后仰去,就地一滚,避过黑雾,一个翻身又爬了起来,愣是向着反方向疾跑而去。虫王体型巨大,虽然飞行速度奇快,冲击力强大,可要凭的在空中转弯调头,确是要花上一些时间,庞大的身躯不由得一滞。这一来二去,竟然被叶德财拉开了距离,要说人被逼急的时候,脑子就是比平时转得快。 虫王发出一声惊天怒吼,整座湛青山却似乎都颤抖了起来。它调转方位,极飞而出,眼看又要撵上叶德财。叶德财实在已精疲力尽,心想自己只怕没等到就木,先要被活活累死,不由得高喊一声:“恁爷爷的到底干啥去了!” “你爷爷我在这呢!”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消瘦迅捷的身影从天而降,稳稳的落在虫王背后。 叶德财抬眼一瞧,不由得破口就骂:“恁他妈上哪去了,俺快给这黑王八拖死了!” 此时,只见就木正站在虫王背上,冲着叶德财扬嘴一笑,忽然连连打出四五掌,将四五管冒着火星子的炸药打入虫王体内。 这几掌就木下了死手,简直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虫王低嚎一声,似乎顿觉吃痛,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不由得一阵扭曲,一头撞向了湛青山,直撞下无数岩石沙土。 就木一个翻身滚落在地,一起身拉着叶德财就跑:“发什么愣?要爆炸了!” —— (本书签约啦,心情大好,今天会小小爆发一下!) 第二十章 双头蛇 叶德财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已经被就木拖着跑出几里远,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脑后凭的生出一股强大气浪,有如怒海恶涛一般,将二人拍翻在地,滑出丈远。 巨响和气浪过后,就是一阵漫天的飞沙黄土接踵而至,无数土石颗粒有如狂风骤雨般直落而下,不多时已将二人变成了“土人”。叶德财连呸了几声,冒出头来,抖落满头满脸的沙土,但觉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五内不住翻腾,忍不住想要呕吐,不由得咒骂道:“这炸药还真他妈给劲儿!”他方定下身来,就去摸索身边就木,一摸摸了个空,正在疑惑之际,只见就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神色凝重的遥望着不远处那片滚滚沙土。 “那大家伙死了吧?”叶德财缓缓站起身来,一边捂着耳朵,一边摇着还不甚清明的脑袋,说道:“妈的这件事总算结束了” 就木摇了摇头,脸色沉了下去:“不,没有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叶德财闻言不由得一愣,循着就木的目光看将过去。只见,那巨大的腐尸虫王已然被炸了个粉碎,身体爆裂成无数漆黑的碎片,整个脑袋被气浪波及,炸断了一边鳌钳,另一边直直的插在山壁之上,将整个脑袋悬空吊了起来。忽然,尸骸中闪过一点幽蓝色的寒光,好像正朝这边快速的匍匐而来,不知道是因为诧异还是恐惧,叶德财忽觉四周凭的生出一股寒气,有如隆冬腊月里的刺刀风,切肤生痛。他原以为是自己被炸糊涂了,可看到就木鼻下呼出来的气息分明变成了一团雾白,这种情况在三伏天里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不由得心道:“什么鬼天气,难道要变天?” 接着,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随着那幽蓝寒芒越来越近,大片的黄土赫然蒙上了一层薄霜,气温骤降。那寒芒隐约现了轮廓,竟然是一条生着两个头,模样怪异的蛇。双头蛇通体幽蓝透明,体内的血管脏器直可以看个一清二楚,表面覆盖着一层冰晶般的密集鳞片,前生双首,大小一致,额前突出一个尖锐的犄角,两侧长一对血红小眼,正吐出暗红色的信子,发出阴测测的“嘶嘶”之声,向着二人匍匐而来。 叶德财刚要说话,就木已飞掠出去,大喝一声:“再去找些炸药来,要快!” 但见就木这般反应,叶德财心里大概知道这双头蛇绝非善类,当下也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就冲着卡车方才卸炸药箱子的地方跑去。 这边厢,就木甫一行动,那双头蛇随即怪叫一身,将身子盘的滚圆,顺势一弹,有如弹弓般弹射而起。一人一蛇速度都很快,在半空中迎头相遇,双头蛇张开一对血盆大口,露出针芒般尖利獠牙,分咬就木咽喉、裤裆。双头蛇约莫有一人多长,蛇首从三分之一处开始分叉,现在两个头扭曲着分展开来,又凭的延伸三四尺,一上一下攻来,甚至难防。就木一个“鹞子翻身”,绕至蛇腹之下,两指如剑芒般直刺而上,就要去刁其中一蛇头七寸。双头蛇机警过人,似乎看出了就木意图,当即改变策略,蛇头立时左右一卷,缠绕在一起,并作一头。就木这一指原本打的是七寸,此刻若硬要再攻,蛇未伤,自己手指一定先多三两个牙眼。他心中一凛,身体向下坠去,掌中变指为抓,当空一卷,扼住蛇尾,顺势一拽一甩,将双头蛇重重拍将在地。 就木一招得手,脸上并未出现喜色,忽觉掌中一阵麻木,冰寒入骨,好像一瞬间血肉骨髓皆被冰封了一般。他翻掌来看,掌中赫然寒气弥漫,结上了一层温度极低的冰晶,这冰晶仿佛正在不断蚕食血肉,已经可以隐约看见皮下的血管。就木见状,立时咬破指尖,画血符于“冰掌”之上,闷哼一声,冰掌立时生出一股澎湃热力,化冰晶为滴滴冰水滑落滴下,手上逐渐恢复了知觉。 就木抬眼去看,此时那双头蛇正用一种阴寒恶毒的目光冷冷的盯着他。他已瞧出这怪蛇来历,心知不易对付,正在思考对策之际,叶德财呼哧呼哧跑将过来,转手将三管炸药丢给就木:“恁先拿着,不够那还有!” 就木一言不发,点了点头,示意叶德财退后。他双掌一折,三管炸药应声而断,灰黄色的火药就从断口洒落出来。他将所有火药尽数涂在手上,双掌呈一片灰黄黝黑。叶德财不明就里,正暗觉奇怪,无意间瞟了一眼双头蛇,只觉那怪蛇不管行动还是静止,直能给人一种冷到心窝子里的感觉,有如一把冰刀慢慢的割开你的皮肤,阴测测冷飕飕的摩擦着肌肉和骨骼,最后一寸一寸的刺进你的心里,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双头蛇发出“跐溜”一声怪叫,蛇头一上一下,相互虚掩、盘旋,快速匍匐而来。准确的说应该是滑行而来,因为现在整片黄土地几乎全部变成了湛蓝雪白的冰面。双头蛇在冰面上行动极快,一瞬间到了就木身前,正要顺着他的脚缘,游上身体。 就木低喝一声,一掌将叶德财推出甚远,自己则使一招“燕尾剪”,旋身抬腿,脚缘如铡刀劈下。这一脚力量极大,不管落在哪个部位,定能叫那怪蛇一分为二。可就木心中清明,知道那怪蛇的厉害,这一脚并未想过得手,意在逼退。双头蛇果然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转避开,却并未后退,反而蛇尾一卷,卷住了就木左脚。 就木心中一沉,发力便拔,奈何为时已晚,只见脚踝以下顿时结上了一层坚实沉厚的冰晶,与满地的冰面连作一体。双头蛇随即发出“桀桀”怪声,似乎在讥讽就木的愚蠢和无能,它钢尾一扫,长长身躯已直跃而起,蛇头呈左右两边展开,就要去咬就木脖子两侧。此时,就木嘴角一扬,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然后就听得他口中念念有词:“夕月残霞,正我大道,北海潜饮,南巅夙阳,天心之火,平妖诛邪,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道生火!” —— (本书签约啦,心情大好,今天会小小爆发一下!) 第二十一章 双生冰蟒 敕令之下,就木双掌立时燃起熊熊烈火。他将身体斜斜的向后一倾,双掌合十立于中央,双头蛇收势不住,同时咬上这双“火掌”。只听得“跐溜”一声,獠牙与掌背相交处顿时激起层层白雾,有如冰雪落在烈火中,升腾而起的水雾。双头蛇口中吃痛,直发出一阵咿咿呀呀的痛苦怪叫,行动凭的一滞。就木看准时机,一双火掌有如铁钩一般翻卷而出,分别刁住蛇头七寸,口中冷哼一声,指尖霍然发力,硬生生的将两个蛇头同时拧了下来。 蛇头一断,那双头蛇的身子有如脱力的皮鞭一般,直挺挺的挂落下来,地面上的冰晶也逐渐化作冰水渗入黄土。就木掌中烈火仍在不停燃烧,直将两个蛇头尽数化为灰烬,才徐徐熄灭。叶德财惊的瞪圆了眼,冲上来抓起就木的手掌看个不停,这双肉掌除了还沾有一些灰黄色的火药之外,连一点被灼烧过的痕迹都没有。 叶德财不由得叹道:“恁这到底是人手还是铁手?” 就木抽回双掌,只是笑,也不回答。 叶德财一脸厌恶的用脚尖挑了挑瘫死在地,没了动静的蛇身,说道:“这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就木指了指悬在崖山的半个腐尸虫王的脑袋,淡淡道:“那里。” 叶德财愣生生的瞧了半天,依旧没想明白,只听得身后传来金大奎虚弱的声音:“他说的没错,这怪蛇就是从腐尸虫王的身体里钻出来的。” 叶德财闻言一惊:“啥?恁是说这东西三千年来一直生活在腐尸虫王的身体里?” 就木点了点头:“这是一种罕见的共生系统,现在几乎已经绝迹。” 金大奎勉力支撑起身子,说道:“我金大奎本是北派土夫子出身,当年在关外下过不少古斗,想来见过的怪事算不得多,也算不得少。”他的目光落在就木身上:“不过,看你老兄的见识似乎远远在我之上。” 就木淡淡一笑,说道:“谈不上见识,只是当道士的时候偶然间在古籍上看到过。当年,秦始皇命徐福远赴蓬莱,寻找长生不老药。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徐福当然没有找到,却带回来了两件宝物。其一是一只尚在幼年时期的腐尸虫王,其二便是这双生冰蟒。传说,双生冰蟒通体生寒,有保尸身万年不腐的奇效。腐尸虫王具有腐蚀万物的毒性,而且繁殖能力惊人,正是阻挡土夫子的不二之选,比任何机关、陷阱都要有用。” 叶德财问道:“既然这俩玩意儿都是宝贝,按理说那秦皇老儿应该带入墓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什么王什么的墓里?” 就木想了想,继续道:“秦始皇虽然暴戾成性,却生性多疑。当时他一心为求长生不老,哪里会去想死后的墓穴应该如何布置。故此,才将这两件宝物赐予了大将王翦,想来那王翦死后,念及秦王恩赐,随带入墓中,伴已长眠。” 金大奎听罢,怔怔的望着就木,半晌才憋出句话来:“敢问兄弟是否也干过倒斗的行当?如若不然怎生对秦朝和王翦墓的历史知道的如此详尽?” 就木冷冷一笑:“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金大奎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下头不再说话。他当然不会想到,秦始皇、王翦云云人物对于他来说的确只是历史,对于就木来说便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回忆。 此时,地上那断首蛇身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三人一阵机警,只见蛇身七寸伤口上出现了异变,竟然有两个只得指甲盖大小的蛇头从血肉里凭的生长出来。 叶德财一惊,抄起铲子便要去打:“妈的这东西还没死透!” 就木一把将他拦下,说道:“别动,双生冰蟒是灵物,砍之不尽,杀之不死。现在,它对我们已构不成威胁,由它去吧。” 双生冰蟒新长出来的两个蛇头通体雪白,双目淡红,微睁着眸子,左看看右瞧瞧,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陌生与好奇。末了,吐了吐针尖一般的信子,跐溜一窜,遁入墓穴之中没了影儿。 叶德财这才长出口气,喃喃道:“世上竟然还有掉了脑袋自己能再长出来的蛇,这种事情说出去,别人不把俺当成神经病才怪。” 就木笑道:“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听到,想到的,人活一世又何必太过在意别人的眼光。” 这样的话叶德财这榆木脑袋是听不懂的,不过他觉得就木说出来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既然是千年前的朋友,就请进来吧” 此时,漆黑空洞的墓穴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声音。 叶德财和金大奎立时从脚后跟凉到了脑门,木立在原地,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木只觉这声音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随即迈开脚步,向墓穴方向走去。 叶德财一把拉住他的衣角,低声道:“恁不要命了?我知道恁有些本事,可万一这墓里住了个三千多岁的妖怪咋办?” 就木闻言,不由得想笑。在叶德财眼里三千多岁就算是妖怪,那自己这接近万岁的高龄,应该是什么?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推开叶德财的手,说道:“不碍事的,她如果要害我,不必等到现在。” 就木缓缓的来到墓穴入口,忽听得从里面传来一声声明灭、间隔“咚、咚、咚”的声音,不由得一笑:“原来是你。”然后,叶德财和金大奎同时看见,就木挺拔、消瘦的背影消失在了黑暗的墓道之内。 叶德财一把揪过金大奎衣领,叱问道:“俺问恁,这墓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金大奎此刻力气全无,像只小鸡仔一样,直被提起来一半:“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这是秦朝大将王翦的墓罢了。” 叶德财啐了口唾沫:“妈的你这盗墓贼到底是怎么当的!” 金大奎呜咽几声,说不出话来。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就在叶德财准备扛上铲子,背起炸药,下墓去接应就木的时候,就木已施施然的从墓穴里走了出来。他走的不快,满脸笑意。 —— (本书签约啦,心情大好,今天会小小爆发一下!)